六、賽納河畔的無名少女 9.登勃朗峰
[美國]馬克·吐溫
天下最美麗最妙造的事物實在無過於皂泡;適才的一天華彩,雲錦天衣,恰似碎裂在陽光之下的美麗皂泡一樣。
赴勃朗峰的途中,我們先搭火車去了馬蒂尼。翌晨八時許,即徒步出發。路上伴侶很多——乘車騎騾的旅客多,還有塵土多。隊伍前前後後,絡繹不絕,長可一英裏左右。路為上坡——一路上坡——而且也較陡峻。天氣又複灼熱,乘坐於騾背或車中的男男女女,蠕蠕而前,焦炙於炎陽之下,真是其狀可憫。我們尚能祛避暑熱於林藪之間,廣得蔭涼,但是那些人卻辦不到。他們既花錢坐車,是舍不得因耽擱而輕耗盤纏的。
我們取道黑首而前,抵高地後,沿途景物,頗不乏勝致。途中一處須經山底隧道;俯瞰下麵峽穀,有清流激湍其間;環視左右,石如扶垛,丘崗蓊鬱,景色殊幽。整個黑首道上,到處瀑布鳴濺,連綿不絕。
抵達阿冉提村前半小時頃,雪嶺一座,巍然在望,日熠其上,光晶耀眼,頂作V形,無異壯峨山門。這時我們乃親睹了勃朗峰,渾號“阿爾卑斯之王”。我們拾級而上,這座尊嚴的雪嶺也隨之而愈升愈高,矗入藍天,漸而奪據整個穹卷。
環顧鄰近諸峰,——一例光突陡峭,色作淺棕——奇形怪態,不可名狀。有的頂端絕峭,複作微傾,宛如美人纖指一般;另一怪峰,狀若塔糖,又類主教角冠,巉岩峭拔,雪不能積,僅於分野之處見之。
當我們仍高踞山巔,尚未下至阿冉提村之前,我們曾引領遙望附近一座山峰,隻見棱鏡虹霓般的麗彩,璀璨繽紛,正戲舞於白雲之旁,而白雲也玲瓏要眇,仿佛遊絲蛛網一般。那裏軟紅稚綠,灼灼青青,煞是嫵媚;沒有一種色澤過於凝重,一切都作淺淡,而縈繞交織,迷人心意。於是我遂取坐觀,飽覽奇景。這一片彩幻,僅作片晌駐留,旋即消逸,變幻交融,一時幾於無見;俄而又五色繁會,輕柔氤氳的晴光,瞬息萬變,聚散無定,紛至遝來,熠耀於縹渺雲端,把冉冉白雲化作霓裳羽衣,精工絕倫,足堪向飛仙捧供。
半晌,方悟剛才的種種瑰麗色彩,無窮變幻,原是我們在一隻肥皂泡中所常見的;皂泡所過之處,種種色澤變幻,無不盡攝其中。天下最美麗最妙造的事物實在無過於皂泡;適才的一天華彩,雲錦天衣,恰似碎裂在陽光之下的美麗皂泡一樣。我想世上的皂泡如其可求,其價值將不知幾何。
馬蒂尼至阿冉提之行,計曆時八時許。一切車騎,盡拋身後;這事我們也僅遇一為之。俯緣河穀而下,前往沙蒙尼途中,雇得敞篷馬車一輛;繼以一小時之餘裕,從容進餐,這給了車夫以取醉工夫。車夫有一友人一起同行,於是這友人也得暇小酌一番。
起身後,車夫說我們用飯之際,旅客都已趕到,甚至趕在前麵了;“但是,”他神氣十足地說“不必為此煩惱——安心靜坐吧——不用不安——他們已經揚塵遠去了,但不久就會消失在我們背後。勸你安心靜坐吧,一切都包在我的身上——我乃是車夫之王啊,看吧!”
鞭梢一振,車遂轔轔而前。顛簸之巨,為平生所未有。最近的暴雨把有些地方的路麵衝掉了,但我們也一概不顧,輪不稍停,車不減速,亂石廢物,溪穀原野,飛掠而過——時而尚有兩輪一輪著陸,大部分時間則幾乎輪不匝地,淩空驟騰。每隔一會,這位鎮定而慈祥的狂人則必一副莊重神氣,調轉頭來對我們道:“觀看到了吧?我一點兒也不虛說——我的確是車夫之王。”每次我們幾乎險遭不測之後,他總是麵不改色,喜幸有加地對我們說:“隻當它是個樂子吧!先生們,這事很不經見,很不尋常——能坐上車王的車,要算是機會難得啊!——請注意吧,我哪就是他啊。”
他講的是法語,說話時不斷打嗝,有類標點。他的友人也是法人,但操德語——所用的標點係統則完全相同。友人自稱為“勃朗隊長”,這次要求我們和他一道登山。他說他登山的回數比誰都多——47次——他的兄弟則是37次。他兄弟是世上最好的向導,除了他本人——但是他,請別忘記——他乃是“勃朗隊長”,這個尊號別人是覬覦不得的。
這位“車王”果然不爽前言——像疾風一般,他的確趕上而且超過了那長長的旅客車隊。其結果是,抵達沙蒙尼旅館時,我們遂住進了講究的房間。如果這位王爺的車藝稍欠敏捷——或者說,如果他在離開阿冉提時不是多虧天意,已經頗為酩酊,這將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