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賽納河畔的無名少女 13.賽納河畔的無名少女(1 / 2)

六、賽納河畔的無名少女 13.賽納河畔的無名少女

[中國]馮至

少女永久坦白地坐在他的麵前——他麵前的少女卻一天比一天神秘,他看她像是在雲霧中,虹橋上,隻能翹望,不能把住。同時他的心裏又充滿了疑猜:不知她是人,是神,可就是天使的本身?

修道院樓上的窗子總是關閉著。但是有一天例外,其中的一隻窗子開了。窗內現出一個少女。

巴黎在那時就是世界的名城:學術的講演,市場的爭逐,政治的會議……從早到晚,沒有停息。這個少女在窗邊,隻是微笑著,寧靜地低著頭,看那廣漠的人間;她不知下邊為什麼這樣繁華。她正如百年才開一次的奇花,她不知道在這百年內年年開落的桃李們做了些什麼匆忙的事。

這時從熱鬧場中走出一個人來,他正在想為神做一件工作。他想雕一個天使,放在禮拜堂裏的神的身邊。他曾經懸想過,天使是應該雕成什麼模樣——他想,天使是從沒有離開過神的國土,不像人們已經被神逐出了樂園,又千方百計地想往神那裏走去。天使不但不懂得人間的機巧同悲苦,就是所謂快樂,他也無從體驗。雪白的衣裳,輕軟的雙翅,能夠代表天使嗎?那不過是天使的裝飾罷了,不能表示天使的本質。他想來想去,最重要的還是天使的麵龐。沒有苦樂的表情,隻洋溢著一種超凡的微笑,同時又像是人間一切的升華。這微笑似鵝毛一般輕。而它所包含的又比整個的世界還重——世界在他的微笑中變得輕而又輕了。但它又不是冷冷地毫不關情,人人都能從它那裏懂得一點事物,無論是關於生,或是關於死……

但他隻是抽象地想,他並不能把他的想象捉住。什麼地方去找這樣的一個模型呢?他見過許多少男少女:有的是在笑,笑得那樣癡呆;有的哭,哭得又那樣失態。他最初還能發現些有幾分合乎他的理想的麵容,但後來越找越不能滿足,成績反倒隨著時日消減;歸終是任何人的麵貌,都禁不住他的凝視,不幾分鍾便顯出來一些醜惡。

難道天使就雕不成了嗎?

正在這般疑惑的時候他走過修道院,看見了這少女的微笑。不是悲,不是喜,而是超乎悲喜的無邊的永久的微笑,笑紋裏沒有她祖母們的偏私,沒有她祖父們的粗暴,沒有她兄弟姊妹們的嫉妒。它像是什麼都了解,而萬物在它的籠罩之下,又像是不值得被它了解。——這該是天使的微笑了,雕刻家心裏想。

第二天他就把這天使的微笑引到了人間。

他在巴黎一條最清靜的巷中布置了一座小小的工作室,像是從樹林中摘來一朵奇花,他在這裏邊隱藏了這少女的微笑。

在這清靜的工作室中,很少聽見外邊有腳步的聲音走來。外邊紛擾的人間是同他們隔離了萬裏遠呢,可是把他們緊緊地包圍,像是四圍黑暗的山石包住了一塊美玉?他自己是無從解答的。至於她,她更不知她置身在什麼地方。她隻是供他端詳,供他尋思,供他輕輕地撫摸她的微笑,讓他沉在這微笑的當中,她覺得這是她在修道院時所不曾得到過的一種幸福。

他搜集起最香的木材,最脂膩的石塊。他想,等到明年複活節,一片鍾聲中,這些無語的木石便都會變成生動的天使。經過長時間心靈上的預備,在一個深秋的早晨開始了他第一次的工作。他懷裏充滿了虔敬的心,不敢有一點敷衍,不敢有一點粗率。他是這樣歡喜,覺得任何一塊石一塊木的當中都含有那天使的微笑,隻要他慢慢地刻下去,那微笑便不難實現。有時他卻又感到,微笑是肥皂泡一般地薄,而他的手力太粗,刀斧太鈍,萬一他不留心,它便會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