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乘著太陽的翅膀 12.宇宙有聲音嗎(1 / 1)

八、乘著太陽的翅膀 12.宇宙有聲音嗎

[中國]劉白羽

沒有這種心籟,哪怕就是宇宙的聲音向你拂來,你的聽覺也不會將它捕獲的。

宇宙有聲音嗎?我常常問自己,但我無以回答。因此,終此一生,我永遠,永遠的尋覓著,尋覓著。我曾從萬仞高空的舷窗俯視喀喇昆侖山,迷茫的冰雪,蒼涼的山嶺,那是何等令人心為之怦然而動的驚天動地的神魄,但這一切偉大得那樣沉寂。我曾在印度洋上航行,那些日日夜夜,看著無邊無際的白浪滔滔。有一夜,我站在甲板上,忽然看到遠遠有一處紅紅閃光的城市,你不知道對遠航人來說,能盼到一個落腳處,該是多麼知足,於是我目不旁瞬,凝然注視,但誰知距離近了,才知道是一陣海上暴風雨,霹霹閃閃發出衝天的大火,當我看到一些炸碎的木船板從我的船旁流過,我不禁一陣淒然,這些木船板的漂流,不就是痛苦的靈魂的漂流嗎?在這時我感到我接觸到宇宙,但是,我沒有聽到任何聲音。在祖國母親長江那三天三夜,望白雲淩絕壁,看風正一帆懸,急流如天公造地時,板塊猛衝,亂石滾滾而下,其勢不可遏,其氣不可扼,我得到我的美學,激流勇進,但這是藝術哲學而不是宇宙的聲音。在抗戰時我曾九渡的黃河,民族發祥地的大自然之雄偉神奇,正如人生之瑰麗輝煌,它奔騰,它呐喊,它凝聚著我們世世代代的金戈鐵馬,歌舞升平,但這是曆史的聲音,這不是宇宙的聲音。我的尋覓的腳步來到戰爭。朝鮮半島整個給用紅、用血塗出殘酷,暴虐而又英雄,壯烈的戰火,從碧綠的大同江到碧綠的漢江,我穿過無數次炮火封鎖線,我駛過熊熊燃燒的村莊和森林,炮彈如大雨紛紛而下,爆炸的碎彈片像億萬蝗蟲嚶嚶飛散,發出天崩地裂般砸爛鋼板的聲音。但是,這不是宇宙的聲音,因為我相信宇宙的聲音是崇高而美的,這狂野的屠戮的聲音,是無恥而惡的。不過在那戰爭的年代裏,我的心靈有過多少次顫動,有一次最劇烈的顫動,是火紅火紅的子彈從頭上飛掠而過,我匍匐在地麵上,我的眼光突然落在一棵小草上,它碧綠碧綠,生機勃勃,可是一下我震動了,我看到小草上沾著一滴血珠,從方向上來看,這是我們的人流出的生命的血漿,在那一刹那間,心潮一下向上翻湧,我似乎接近了宇宙的聲音,但,這不是,這是人世間的呐喊與呼號。於是,我的尋覓的腳步,向美的境界移去,在印度的阿彌陀我摸撫著蒼涼的石壁,我把臉貼上蒼涼的石壁,我想聽到一絲古老天竺的梵音,但那荒涼的石窟一片寂然無聲。我來到羅馬的鬥獸場廢墟,一層又一層的登上最高層,我望著這些土黃色的石牆石階,我似乎感覺到有一片古老的幽靈在我頭上悠悠浮蕩,但我既沒有看到奴隸流下的血漬,也沒聽到野獸廝搏咆哮的聲音。我在巴黎進入巴黎聖母院,我一麵踏著為歲月磨光了的黑色的大理石的樓梯台階向上一步一步攀登,我輕輕摩挲著黑色大理石的牆,很靜、很靜,靜得如同把我的活躍的心靈整個嵌鑲在巴黎聖母院這一整塊大理石渾然一體之中,我到了樓頂,我仿佛看到那麵貌醜陋而心地善良得像淨水一樣的聖者的搏鬥的場所。但我向下俯視,當然我尋不到赤紅赤紅燒熔的鐵水傾流而不留得一點殘痕微跡,我隻覺得美麗的愛斯梅拉達的嫋娜的身影,在飄搖,在飛蕩,不過,在我尋覓的崇高與美的神聖的殿堂裏,我看到宇宙的閃光,卻沒聽到宇宙的聲音。

隻有在今天。

在我八十初度的今天。

這是“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的春天。

這是“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的春天。

這是“深巷買櫻桃,雨餘紅更嬌”的春天。

這是塔克拉瑪幹大戈壁噴出地火熊熊燃燒的春天。

這是浦東的東方明珠以深情的燈光照向波濤洶湧的太平洋的春天。

今天,天氣非常晴和明亮,蔚藍的天空上飄浮著幾朵發亮的白雲,我在花園裏散步,碧綠濃陰中飄來一陣甜蜜的花的芳香,陽光穿透還未換季的衣服,令我覺得有點微熱,我緩緩走著、走著,走到一排銀杏樹前,突然我看到樹上小巧玲瓏的樹葉一起像銀鈴般輕微搖起來了,我覺得有一陣清風從巍然飄渺的高高的天穹之中蕭然吹到我一下敞開來的心靈之上,我感到微妙,感到輕柔,感到純淨,感到聖潔,我一下醒悟過來。“此時無聲勝有聲”——我像受到了宇宙的愛撫,這種無聲的聲音不就是宇宙的聲音嗎?

是的,在我八十初度的第一個春日,我尋覓的終於尋覓到了,這是人生中難得一次的相遇,我知道了這不是天籟也不是地籟,而是我的心籟,沒有這種心籟,哪怕就是宇宙的聲音向你拂來,你的聽覺也不會將它捕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