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讀書的時光 2.蕭伯納
[英國]
貝多芬的音樂是使你清醒的音樂;而當你想獨自一個人靜一會兒的時候,你就怕聽他的音樂。
貝多芬百年祭:
一百年前,一位雖聽得見雷聲但已聾得聽不見大型交響樂隊演奏自己的樂曲的五十七歲的倔強的單身老人,最後一次舉拳向著咆哮的天空,然後逝去了,還是和他生前一直那樣地唐突神靈,蔑視天地。他是反抗性的化身;他甚至在街上遇上一位大公和他的隨從時也總不免把帽子向下按得緊緊地,然後從他們正中間大踏步地直穿而過。他有一架不聽話的蒸汽軋路機的風度(大多數軋路機還恭順地聽使喚和不那麼調皮呢);他穿衣服之不講究尤甚於田間的稻草人:事實上有一次他竟被當做流浪漢給抓了起來,因為警察不肯相信穿得這樣破破爛爛的人竟會是一位大作曲家,更不能相信這副軀體竟能容得下純音響世界最奔騰澎湃的靈魂。他的靈魂是偉大的;但是如果我使用了最偉大的這種字眼,那就是說比漢德爾的靈魂還要偉大,貝多芬自己就會責怪我;而且誰又能自負為靈魂比巴哈的還偉大呢?但是說貝多芬的靈魂是最奔騰澎湃的那可沒有一點問題。他的狂風怒濤一般的力量他自己能很容易控製住,可是常常並不願意去控製,這個和他狂呼大笑的滑稽詼諧之處是在別的作曲家作品裏都找不到的。毛頭小夥子們現在一提起切分音就好像是一種使音樂節奏成為最強而有力的新方法;但是在聽過貝多芬的第三裏昂諾拉前奏曲之後,最狂熱的爵士樂聽起來也像“少女的祈禱”那樣溫和了,可以肯定地說我聽過的任何黑人的集體狂歡都不會像貝多芬的第七交響樂最後的樂章那樣可以引起最黑最黑的舞蹈家拚了命地跳下去,而也沒有另外哪一個作曲家可以先以他的樂曲的陰柔之美使得聽眾完全溶化在纏綿悱惻的境界裏,而後突然以銅號的猛烈聲音吹向他們,帶著嘲諷似的使他們覺得自己是真傻。除了貝多芬之外誰也管不住貝多芬;而瘋勁上來之後,他總有意不去管住自己,於是也就成為管不住的了。
這樣奔騰澎湃,這種有意的散亂無章,這種嘲諷,這樣無顧忌的驕縱的不理睬傳統的風尚——這些就是使得貝多芬不同於十七和十八世紀謹守法度的其他音樂天才的地方。他是造成法國革命的精神風暴中的一個巨浪。他不認任何人為師,他同行裏的先輩莫紮特從小起就是梳洗幹淨,穿著華麗,在王公貴族麵前舉止大方的。莫紮特小時候曾為了彭巴杜夫人發脾氣說:“這個女人是誰,也不來親親我,連皇後都親我呢。”這種事在貝多芬是不可想像的,因為甚至在他已老到像一頭蒼熊時,他仍然是一隻未經馴服的熊崽子。莫紮特天性文雅,與當時的傳統和社會很合拍,但也有靈魂的孤獨。莫紮特和格魯克之文雅就猶如路易十四宮廷之文雅。海頓之文雅就猶如他同時的最有教養的鄉紳之文雅。和他們比起來,從社會地位上說貝多芬就是個不羈的藝術家,一個不穿緊腿褲的激進共和主義者。海頓從不知道什麼是嫉妒,曾稱呼比他年輕的莫紮特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作曲家,可他就是吃不消貝多芬。莫紮特是更有遠見的,他聽了貝多芬的演奏後說:“有一天他是要出名的。”但是即使莫紮特活得長些,這兩個人恐也難以相處下去。貝多芬對莫紮特有一種出於道德原因的恐怖。莫紮特在他的音樂中給貴族中的浪子唐璜加上了一圈迷人的聖光,然後像一個天生的戲劇家那樣運用道德的靈活性又回過來給莎拉斯特羅加上了神人的光輝,給他口中的歌詞譜上了前所未有的就是出自上帝口中都不會顯得不相稱的樂調。
貝多芬不是戲劇家;賦予道德以靈活性對他來說就是一種可厭惡的玩世不恭。他仍然認為莫紮特是大師中的大師(這不是一頂空洞的高帽子,它的的確確就是說莫紮特是個為作曲家們欣賞的作曲家,而遠遠不是流行作曲家);可是他是穿緊腿褲的宮廷侍從,而貝多芬卻是個穿散腿褲的激進共和主義者;同樣地,海頓也是穿傳統製服的侍從。在貝多芬和他們之間隔著一場法國大革命,劃分開了十八世紀和十九世紀。但對貝多芬來說,莫紮特可不如海頓,因為他把道德當兒戲,用迷人的音樂把罪惡譜成了像德行那樣奇妙。如同每一個真正激進共和主義者都具有的,貝多芬身上的清教徒性格使他反對莫紮特,固然莫紮特曾向他啟示了十九世紀音樂的各種創新的可能。因此貝多芬上溯到漢德爾,一位和貝多芬同樣倔強的老單身漢,把他作為英雄。漢德爾瞧不上莫紮特崇拜的英雄格魯克,雖然在漢德爾的《彌賽亞》裏的田園樂,是極為接近格魯克在他的歌劇《奧菲阿》裏那些向我們展示出天堂的原野的各個場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