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4. 司馬遷(1 / 3)

正文 14. 司馬遷

司馬遷(前145或前135—前87?),左馮翊夏陽(今陝西韓城)人。西漢著名史學家,字子長,司馬談之子,二十歲時曾遊曆全國各地。漢武帝時為郎中,繼父為太史令。後因為李陵辯護,惹怒武帝處以宮刑。出獄後,任中書令,發憤著述,寫成《史記》。

禮書

太史公曰:洋洋美德乎!宰製萬物,役使群眾,豈人力也哉?餘至大行禮官,觀三代損益,乃知緣人情而製禮,依人性而作儀,其所由來尚矣。

人道經緯萬端,規矩無所不貫,誘進以仁義,束縛以刑罰,故德厚者位尊,祿重者寵榮,所以總一海內而整齊萬民也。人體安駕乘,為之金輿錯衡以繁其飾;目好五色,為之黼黻文章以表其能;耳樂鍾磬,為之調諧八音以蕩其心;口甘五味,為之庶羞酸鹹以致其美;情好珍善,為之琢磨圭璧以通其意。故大路越席,皮弁布裳,朱弦洞越,大羹玄酒,所以防其淫侈,救其雕敝。是以君臣朝廷尊卑貴賤之序,下及黎庶車輿衣服宮室飲食嫁娶喪祭之分,事有宜適,物有節文。仲尼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觀之矣。”

周衰,禮廢樂壞,大小相逾,管仲之家,兼備三歸。循法守正者見侮於世,奢溢僭差者謂之顯榮。自子夏,門人之高弟也,猶雲“出見紛華盛麗而說,入聞夫子之道而樂,二者心戰,未能自決”,而況中庸以下,漸漬於失教,被服於成俗乎?孔子曰“必也正名”,於衛所居不合。仲尼沒後,受業之徒沉湮而不舉,或適齊、楚,或入河、海,豈不痛哉!

至秦有天下,悉內六國禮儀,采擇其善,雖不合聖製,其尊君抑臣,朝廷濟濟,依古以來。

至於高祖,光有四海,叔孫通頗有所增益減損,大抵皆襲秦故。自天子稱號下至佐僚及宮室官名,少所變改。孝文即位,有司議欲定儀禮。孝文好道家之學,以為繁禮飾貌,無益於治,躬化謂何耳,故罷去之。孝景時,禦史大夫晁錯明於世務刑名,數幹諫孝景曰:“諸侯藩輔,臣子一例,古今之製也。今大國專治異政,不稟京師,恐不可傳後。”孝景用其計,而六國畔逆,以錯首名,天子誅錯以解難。事在袁盎語中。是後官者養交安祿而已,莫敢複議。

今上即位,招致儒術之士,令共定儀,十餘年不就。或言古者太平,萬民和喜,瑞應辨至,乃采風俗,定製作。上聞之,製詔禦史曰:“蓋受命而王,各有所由興,殊路而同歸,謂因民而作,追俗為製也。議者鹹稱太古,百姓何望?漢亦一家之事,典法不傳,謂子孫何?化隆者閎博,治淺者褊狹,可不勉與!乃以太初之元改正朔,易服色,封太山,定宗廟百官之儀,以為典常,垂之於後雲。

禮由人起。人生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忿,忿而無度量則爭,爭則亂。先王惡其亂,故製禮義以養人之欲,給人之求,使欲不窮於物,物不屈於欲,二者相待而長,是禮之所起也。故禮者,養也。稻粱五味,所以養口也;椒蘭芬茝,所以養鼻也;鍾鼓管弦,所以養耳也;刻鏤文章,所以養目也;疏房床第幾席,所以養體也。故禮者,養也。

君子既得其養,又好其辨也。所謂辨者,貴賤有等,長少有差,貧富輕重皆有稱也。故天子大路越席,所以養體也;側載臭茝,所以養鼻也;前有錯衡,所以養目也;和鸞之聲,步中武象,驟中韶濩,所以養耳也;龍旂九斿,所以養信也;寢兕持虎,鮫韅彌龍,所以養威也。故大路之馬,必信至教順,然後乘之,所以養安也。孰知夫士出死要節之所以養生也,孰知夫輕費用之所以養財也,孰知夫恭敬辭讓之所以養安也,孰知夫禮義文理之所以養情也。

人苟生之為見,若者必死;苟利之為見,若者必害;怠惰之為安,若者必危;情勝之為安,若者必滅。故聖人一之於禮義,則兩得之矣;一之於情性,則兩失之矣。故儒者將使人兩得之者也,墨者將使人兩失之者也。是儒墨之分。

治辨之極也,強固之本也,威行之道也,功名之總也。王公由之,所以一天下,臣諸侯也。弗由之,所以捐社稷也。故堅革利兵不足以為勝,高城深池不足以為固,嚴令繁刑不足以為威。由其道則行,不由其道則廢。楚人鮫革犀兕,所以為甲,堅如金石;宛之巨鐵施,鑽如蜂蠆,輕利剽遫,卒如熛風。然而丘殆於垂涉,唐昧死焉;莊起,越分而為四參。是豈無堅革利兵哉?其所以統之者非其道故也。汝、潁以為險,江、漢以為池,阻之以鄧林,緣之以方城。然而秦師至鄢郢,舉若振槁。是豈無固塞險阻哉?其所以統之者非其道故也。紂剖比幹,囚箕子,為炮格炮格:也作“炮烙”,殷紂王時的一種酷刑,把鐵杵加在炭火上燒紅,令犯人赤腳在上走。,刑殺無辜,時臣下懍然,莫必其命。然而周師至,而令不行乎下,不能用其民。是豈令不嚴,刑不峻哉?其所以統之者非其道故也。

古者之兵,戈矛弓矢而已,然而敵國不待試而詘。城郭不集,溝池不掘,固塞不樹,機變不張,然而國晏然不畏外而固者,無他故焉,明道而均分之,時使而誠愛之,則下應之如景響。有不由命者,然後俟之以刑,則民知罪矣。故刑一人而天下服。罪人不尤其上,知罪之在己也。是故刑罰省而威行如流,無他故焉,由其道故也。故由其道則行,不由其道則廢。古者帝堯之治天下也,蓋殺一人刑二人而天下治。傳曰“威厲而不試,刑措而不用”。

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無天地惡生?無先祖惡出?無君師惡治?三者偏亡,則無安人。故禮,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是禮之三本也。

故王者天太祖,諸侯不敢懷,大夫士有常宗,所以辨貴賤。貴賤治,得之本也。郊疇乎天子,社至乎諸侯,函及士大夫,所以辨尊者事尊,卑者事卑,宜巨者巨,宜小者小。故有天下者事七世,有一國者事五世,有五乘之地者事三世,有三乘之地者事二世,有特性而食者不得立宗廟,所以辨積厚者流澤廣,積薄者流澤狹也。

大饗上玄尊,俎上腥魚,先大羹,貴食飲之本也。大饗上玄尊而用薄酒,食先黍稷而飯稻粱,祭嚌先大羹而飽庶羞,貴本而親用也。貴本之謂文,親用之謂理。兩者合而成文以歸太一,是謂太隆。故尊之上玄尊也,俎之上腥魚也,豆之上大羹,一也。利爵弗啐也,成事俎弗嚐也,三侑之弗食也,大昏之未廢齊也,大廟之未內屍也,始絕之未小斂,一也。大路之素幬也,郊之麻糸免,喪服之先散麻,一也。三年哭之不反也,清廟之歌一倡而三歎,縣一鍾尚拊膈,朱弦而通越,一也。

凡禮始乎脫,成乎文,終乎稅。故至備,情文俱盡;其次,情文代勝;其下,複情以歸以太一。天地以合,日月以明,四時以序,星辰以行,江河以流,萬物以昌,好惡以節,喜怒以當。以為下則順,以為上則明。

太史公曰:至矣哉!立隆以為極,而天下莫之能益損也。本末相順,終始相應,至文有以辨,至察有以說。天下從之者治,不從者亂;從之者安,不從者危。小人不能則也。

禮之貌誠深矣,堅白同異之察,入焉而弱。其貌誠大矣,擅作典製褊陋之說,入焉而望。其貌誠高矣,暴慢恣雎,輕俗以為高之屬,入焉而墜。故繩誠陳,則不可欺以曲直;衡誠縣,則不可欺以輕重;規矩誠錯,則不可欺以方員;君子審禮,則不可欺以詐偽。故繩者,直之至也;衡者,平之至也;規矩者,方員之至也;禮者,人道之極也。然而不法禮者不足禮,謂之無方之民;法禮足禮,謂之有方之士。禮之中,能思索,謂之能慮;能慮勿易,謂之能固。能慮能固,加好之焉,聖矣。天者,高之極也;地者,下之極也;日月者,明之極也;無窮者,廣大之極也,聖人者,道之極也。

以財物為用,以貴賤為文,以多少為異,以隆殺為要。文貌繁,情欲省,禮之隆也。文貌省,情欲繁,禮之殺也。文貌情欲相為內外表裏,並行而雜,禮之中流也。君子上致其隆,下盡其殺,而中處其中。步驟馳騁廣騖不外,是以君子之性守官庭也。人域是域,士君子也。外是,民也。於是中焉,房皇周浹,曲得其次序,聖人也。故厚者,禮之積也;大者,禮之廣也;高者,禮之隆也;明者,禮之盡也。

貨殖列傳

老子曰:“至治之極,鄰國相望,雞狗之聲相聞,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樂其業,至老死不相往來。”必用此為務,近世塗民耳目,則幾無行矣。

太史公曰:夫神農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詩》、《書》所述虞夏以來,耳目欲極聲色之好,口欲窮芻豢之味,身安逸樂,而心誇矜勢能之榮,使俗之漸民久矣。雖戶說以眇論,終不能化。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誨之,其次整齊之,最下者與之爭。

夫山西饒材、竹、榖、糸盧、旄、玉石;山東多魚、鹽、漆、絲、聲色;江南出楠、梓、薑、桂、金、錫連、丹沙、犀、瑇瑁、珠璣、齒革;龍門、碣石北多馬、牛、羊、旃裘、筋角;銅、鐵則千裏往往山出棋置。此其大較也。皆中國人民所喜好,謠俗被服飲食奉生送死之具也。故待農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寧有政教發征期會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賤之征貴,貴之征賤,各勸其業,樂其事,若水之趨下,日夜無休時,不召而自來,不求而民出之。豈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驗邪?

《周書》曰:“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財匱少。”財匱少而山澤不辟矣。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則饒,原小則鮮。上則富國,下則富家。貧富之道,莫之奪予,而巧者有餘,拙者不足。故太公望封於營丘,地潟鹵,人民寡,於是太公勸其女功,極技巧,通魚鹽,則人物歸之,糸強至而輻湊。故齊冠帶衣履天下,海岱之間斂袂而往朝焉。其後齊中衰,管子修之,設輕重九府,則桓公以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而管氏亦有三歸,位在陪臣,富於列國之君。是以齊富強至於威、宣也。

故曰:“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禮生於有而廢於無。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適其力。淵深而魚生之,山深而獸往之,人富而仁義附焉。富者得勢益彰,失勢則客無所之,以而不樂。夷狄益甚。諺曰:“千金之子,不死於市。”此非空言也。故曰:“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壤壤,皆為利往。”夫千乘之王,萬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編戶之民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