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柔石(1篇) 1.為奴隸的母親(1 / 3)

三、柔石(1篇) 1.為奴隸的母親

她底丈夫是一個皮販,就是收集鄉間各獵戶底獸皮和牛皮,販到大埠上出賣的人。但有時也兼做點農作,芒種的時節,便幫人家插秧,他能將每行插得非常直,假如有五人同在一個水田內,他們一定叫他站在第一個做標準。然而境況總是不佳,債是年年積起來了。他大約就因為境況的不佳,煙也吸了,酒也喝了,博也賭起來了。這樣,竟使他變做一個非常凶狠而暴躁的男子,但也就更貧窮下去,連小小的移借,別人也不敢答應了。

在窮底結果的病以後,全身便變成枯黃色,臉孔黃的和小銅鼓一樣,連眼白也黃了。別人說他是黃膽病,孩子們也就叫他“黃胖”了。有一天,他向他底妻說:

“再也沒有辦法了,這樣下去,連小鍋子也都賣去了。我想,還是從你底身上設法罷。你跟著我挨餓,有什麼辦法呢?”

“我底身上?……”

他底妻坐在灶後,懷裏抱著她底剛滿三周的男小孩——孩子還在啜著奶,她訥訥地低聲地問。

“你,是呀,”她底丈夫病後的無力的聲音,“我已經將你出典了……”

“什麼呀?”他底妻幾乎昏去似的。

屋內是稍稍靜寂了一息。他氣喘著說:

“三天前,王狼來坐討了半天的債回去以後,我也跟著他去,走到了九畝潭邊,我很不想要做人了。但是坐在那株爬上去一縱身就可落在潭裏的樹下,想來想去,總沒有力氣跳了。貓頭鷹在耳朵邊不住地囀,我底心被它叫寒起來,我隻得回轉身,但在路上,遇見了沈家婆,她問我,晚也晚了,在外做什麼。我就告訴她,請她代我借一筆款,或向什麼人家的小姐借些衣服或首飾去暫時當一當,免得王狼底狼一般的綠眼睛天天在家裏照耀。可是沈家婆向我笑道:

“‘你還將妻養在家裏做什麼呢?你自己黃也黃到這個地步了。’

“我低著頭站在她麵前沒有答,她又說:

“‘兒子呢,你隻有一個了,舍不得。但妻——’

“我當時想,‘莫非叫我賣去妻了麼?’

“而她繼續道:

“‘但妻——雖然是結發的,窮了,也沒有法。還養在家裏做什麼呢?’

“這樣,她就直說出:‘有一個秀才,因為沒有兒子,年紀已五十歲了,想買一個妾;又因他底大妻不允許,隻準他典一個,典三年或五年,叫我物色相當的女人:年紀約三十歲左右,養過兩三個兒子的,人要沉默老實,又肯做事,還要對他底大妻肯低眉下首。這次是秀才娘子向我說的,假如條件合,肯出八十元或一百元的身價。我代她尋了好幾天,總沒有相當的女人。’她說,現在碰到我,想起了你來,樣樣都對的。當時問我底怎樣意見,我一邊掉了幾滴淚,一邊卻被她催的答應她了。”

說到這裏,他垂下頭,聲音很低弱,停止了。她底妻簡直癡似的,一句話沒有。又靜寂了一息,他繼續說:

“昨天,沈家婆到過秀才底家裏,她說秀才很高興,秀才娘子也喜歡,錢是一百元,年數呢,假如三年養不出兒子是五年。沈家婆並將日子也揀定了——本月十八,五天後。今天,她寫典契去了。”

這時,他底妻簡直連腑髒都顫抖,吞吐著問:

“你為什麼早不對我說?”

“昨天在你底麵前旋了三個圈子,可是對你說不出。不過我仔細想,除出將你底身子設法外,再也沒有辦法了。”

“決定了麼?”婦人戰著牙齒問。

“隻待典契寫好。”

“倒黴的事情呀,我!——一點也沒有別的方法了麼?春寶底爸呀!”

春寶是她懷裏的孩子底名字。

“倒黴,我也想到過,可是窮了,我們又不肯死,有什麼辦法?今年,我怕連插秧也不能插了。”

“你也想到過春寶麼?春寶還隻有五歲,沒有娘,他怎麼好呢?”

“我領他便了。本來是斷了奶的孩子。”

他似乎漸漸發怒了,也就走出門外去了。她,卻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這時,在她過去的回憶裏,卻想起恰恰一年前的事:那時她生下了一個女兒,她簡直如死去一般地臥在床上。死還是整個的,她卻肢體分作四碎與五裂。剛落地的女嬰,在地上的幹草堆上叫,“呱呀,呱呀”聲音很重的,手腳揪縮。臍帶繞在她底身上,胎盤落在一邊,她很想掙紮起來給她洗好,可是她底頭昂起來,身子凝滯在床上。這樣,她看見她底丈夫,這個凶狠的男子,飛紅著臉,提了一桶沸水到女嬰的旁邊。她簡直用了她一生底最後的力向他喊:“慢!慢……”但這個病前極凶狠的男子,沒有一分鍾商量的餘地,也不答半句話,就將“呱呀,呱呀”聲音很重地在叫著的女兒,剛出世的新生命,用他底粗暴的兩手捧起來,如屠戶捧將殺的小羊一般,撲通,投下在沸水裏了!除去沸水的濺聲和皮肉吸收沸水的嘶聲以外,女孩一聲也不喊——她疑問地想,為什麼也不重重地哭一聲呢?竟這樣不響地願意冤枉死去麼?啊!——她轉念,那是因為她自己當時昏過去的緣故,她當時剜去了心一般地昏去了。

想到這裏,似乎淚竟幹涸了。“唉!苦命呀!”她低低地歎息了一聲。這時春寶拔去了奶頭,向他底母親的臉上看,一邊叫:

“媽媽!媽媽!”

在她將離別底前一晚,她揀了房子底最黑暗處坐著。一盞油燈點在灶前,螢火那麼的光亮。她,手裏抱著春寶,將她底頭貼在他底頭發上。她底思想似乎浮漂在極遠,可是她自己捉摸不定遠在那裏。於是慢慢地跑回來,跑到眼前,跑到她底孩子底身上。她向她底孩子低聲叫:

“春寶,寶寶!”

“媽媽,”孩子含著奶頭答。

“媽媽明天要去了……!”

“唔,”孩子似不十分懂得,本能地將頭鑽進他母親底胸膛。

“媽媽不回來了,三年內不能回來了!”

她擦一擦眼睛,孩子放鬆口子問:

“媽媽那裏去呢?廟裏麼?”

“不是,三十裏路外,一家姓李的。”

“我也去。”

“寶寶去不得的。”

“呃!”孩子反抗地,又吸著並不多的奶。

“你跟爸爸在家裏,爸爸會照料寶寶的:同寶寶睡,也帶寶寶玩,你聽爸爸底話好了。過三年,……”

她沒有說完,孩子要哭似地說:

“爸爸要打我的!”

“爸爸不再打你了,”同時用她底左手撫摸著孩子底右額,在這上,有他父親在殺死他剛生下的妹妹後第三天,用鋤柄敲他,腫起而又平複了的傷痕。

她似要還想對孩子說話,她底丈夫踏進門了。他走到她底麵前,一隻手放在袋裏,掏取著什麼,一邊說:

“錢已經拿來七十元了。還有三十元要等你到了後十天付。”

停了一息說:“也答應轎子來接。”

又停了一息:“也答應轎夫一早吃好早飯來。”

這樣,他離開了她,又向門外走出去了。

這一晚,她和她底丈夫都沒有吃晚飯。

第二天,春雨竟滴滴淅淅地落著。

轎是一早就到了。可是這婦人,她卻一夜不曾睡。她先將春寶底幾件破衣服都修補好;春將完了,夏將到了,可是她,連孩子冬天用的破爛棉襖都拿出來,移交給他底父親——實在,他已經在床上睡去了。以後,她坐在他底旁邊,想對他說幾句話,可是長夜是遲延著過去,她底話一句也說不出。而且,她大著膽向他叫了幾聲,發了幾個聽不清楚的音,聲音在他底耳外,她也就睡下不說了。

等她朦朦朧朧地剛離開思索將要睡去,春寶又醒了。他就推叫他底母親,要起來。以後當她給他穿衣服的時候,向他說:

“寶寶好好地在家裏,不要哭,免得你爸爸打你。以後媽媽常買糖果來,買給寶寶吃,寶寶不要哭。”

而小孩子竟不知道悲哀是什麼一回事,張大口子“唉,唉”的唱起來了。她在他底唇邊吻了一吻,又說:

“不要唱,你爸爸被你唱醒了。”

轎夫坐在門首的板凳上,抽著旱煙,說著他們自己要聽的話。一息,鄰村的沈家婆也趕到了。一個老婦人,熟悉世故的媒婆,一進門,就拍拍她身上的雨點,向他們說:

“下雨了,下雨了,這是你們家裏此後會有滋長的預兆。”

老婦人忙碌似的在屋內旋了幾個圈,對孩子底父親說了幾句話,意思是討酬報。因為這件契約之能訂的如此順利而合算,實在是她底力量。“說實在話,春寶底爸呀,再加五十元,那老頭子可以買一房妾了。”她說。於是又轉向催促她——婦人卻抱著春寶,這時坐著不動。老婦人聲音很高地:

“轎夫要趕到他們家裏吃中飯的,你快些預備走呀!”

可是婦人向她瞧了一瞧,似乎說:

“我實在不願離開呢!讓我餓死在這裏罷!”

聲音是在她底喉下,可是媒婆懂得了,走近到她前麵,迷迷地向她笑說:

“你真是一個不懂事的丫頭。黃胖還有什麼東西給你呢?那邊真是一份有吃有剩的人家,兩百多畝田,經濟很寬裕,房子是自己底,也雇著長工養著牛。大娘底性子是極好的,對人非常客氣,每次看見人總給人一些吃的東西。那老頭子——實在並不老,臉是很白白的,也沒有留胡子,因為讀了書,背有些僂僂的,斯文的模樣。可是也不必多說,你一走下轎就看見的,我是一個從不說謊的媒婆。”

婦人拭一拭淚,極輕的:

“春寶……我怎麼能拋開他呢!”

“不用想到春寶了,”老婦人一手放在她底肩上,臉湊近她和春寶。“有五歲了,古人說:‘三周四歲離娘身’,可以離開你了。隻要你底肚子爭氣些,到那邊,也養下一二個來,萬事都好了。”

轎夫也在門首催起身了,他們嚕著說:

“又不是新娘子,啼啼哭哭的。”

這樣,老婦人將春寶從她底懷裏拉去,一邊說:

“春寶讓我帶去罷。”

小小的孩子也哭了,手腳亂舞的,可是老婦人終於給他拉到小門外去。當婦人走進轎門的時候,向他們說:

“帶進屋裏去罷,外邊有雨呢。”

她底丈夫用手支著頭坐著,一動沒有動,而且也沒有話。

兩村的相隔有三十裏路,可是轎夫的第二次將轎子放下肩,就到了。春天的細雨,從轎子的布篷裏飄進,吹濕了她底衣衫。一個臉孔肥肥的,兩眼很有心計的約摸五十四五歲的老婦人來迎她,她想:這當然是大娘了。可是隻向她滿麵羞澀地看一看,並沒有叫。她很親昵似地將她牽上階沿,一個長長的瘦瘦的而麵孔圓細的男子就從房裏走出來。他向新來的少婦,仔細地瞧了瞧,堆出滿臉的笑容來,向她問:

“這麼早就到了麼?可是打濕你底衣裳了。”

而那位老婦人,卻簡直沒有顧到他底說話,也向她問:

“還有什麼在轎裏麼?”

“沒有什麼了。”少婦答。

幾位鄰舍的婦人站在大門外,探頭張望的,可是他們走進屋裏麵了。

她自己也不知道這究竟為什麼,她底心老是掛念著她底舊的家,掉不下她底春寶。這是真實而明顯的,她應慶祝這將開始的三年的生活——這個家庭,和她所典給他的丈夫,都比曾經過去的要好,秀才確是一個溫良和善的人,講話是那麼的低聲,連大娘,實在也是一個出乎意料之外的婦人,她底態度之殷勤,和滔滔的一席話:說她和她丈夫底過去的生活之經過,從美滿而漂亮的結婚生活起,一直到現在,中間的三十年。她曾做過一次的產,十五六年以前了,養下一個男孩子,據她說,是一個極美麗又極聰明的嬰兒,可是不到十個月,竟患了天花死去了。這樣,以後就沒有再養過第二個。在她底意思中,似乎——似乎——早就叫她底丈夫娶一房妾,可是他,不知是愛她呢,還是沒有相當的人——這一層她並沒有說清楚;於是,就一直到現在。這樣,竟說得這個具著樸素的心地的她,一時酸,一時苦,一時甜上心頭,一時又鹹的壓下去了。最後,這個老婦人並將她底希望也向她說出來了。她底臉是嬌紅的,可是老婦人說:

“你是養過三四個孩子的女人了,當然,你是知道什麼的,你一定知道的還比我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