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巴金(3篇) 2.羅伯斯比爾的秘密
時候已經過了午夜。全個城市靜靜地睡去了。街燈的微光在窄狹的聖榮街上灑了一些暗淡的影子。一切都是靜寂的,兩旁的房屋都關閉在黑暗裏。隻有那木匠鋪樓上還燃著燈光,一個半身的人影時時在窗帷上搖幌著。
一陣腳步聲在石板道上單調地響起來,打破了夜的沉寂。一個中年的更夫慢慢兒走進這街道,用他那破聲報告著更點。他走在路旁,抬頭看見對麵樓上的人影,他就站住腳步暗暗地對那瘦削的人頭行個禮,於是往前麵走了,口裏低聲念著“不腐敗的”這個稱呼。
更夫的聲音在靜夜裏消失了,那樓房裏卻接著發出咳嗽聲來。人影又繼續在窗帷上搖晃。這瘦削的人頭是全巴黎都認識的。這人就是被稱為“不腐敗的”羅伯斯比爾。
羅伯斯比爾比巴黎後睡比巴黎早起,這在他已經成為習慣了。他似乎並不需要睡眠,他需要的是思索和工作。這一晚和平常一樣,他關閉了房門,在書桌前麵坐下來,翻閱那些文件,在一些拘捕命令和處刑名單上麵簽字,答複一些信件,起草一些計畫和演講稿。
他是一個意誌堅強的人,他想得到做得出,從阿拉斯的律師時代起一直到做了統治全法國的領袖,這其間並沒有幾年的工夫,而且他差不多是走著一條直路,他一步一步逼近著權力,戰敗了許多同時代的人,終於把權力握在一個人的手裏,企圖著用它來建立他的理想的法國。這幾年來,他不曾猶豫過,他不曾膽怯過,他甚至不曾有過一點悔恨。他的自信力是很強的,他相信自己真正是嚴刻的,公正的,不腐敗的,如一般人所稱呼他那樣。
但是最近一些日子裏,他覺得自己漸漸地有些改變了。這改變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的,他並不知道,他依舊把全個心放在工作上麵,然而他的心上的一團黑影卻是一天一天地增長起來,他自己也很明白,不但明白,而且他的工作也漸漸地因此而停滯了。好像是一個病症來襲擊他一般,那心的煩躁折磨著他,全不把他放鬆。
全個巴黎都知道羅伯斯比爾是一個嚴刻的正人君子,不會寬恕,不會妥協,這他自己也很明白。他的相貌就可以表示出他的性格。他的瘦臉被一種病態的黃色籠罩著,那上麵永遠帶著嚴肅的表情,仿佛他一生就不曾笑過。他有一個扁平的額,配著一對深陷的小眼睛,差不多被眼皮遮蓋住了。一根直的小鼻子向上麵卷,下麵卻是一張大嘴,嘴唇薄,下頷卻是又短又尖。這的確是一個使人懼怕的醜臉。當他和人會見的時候,那兩隻小眼睛就在人的麵部上盤旋,這臉上的全部表情都聚集在某一點上麵,不會有絲毫的分心,表現出一種極大的力量,使人知道他是一個意誌力堅強到極點的人。
他的生活是很簡單的,很刻苦的。他把自己當作一副機械,或者一把鐮刀,用來刈除法國的惡草。為了這個,他就隻夢想著一件東西,權力,他甚至把權力加以人格化了。這幾年來他從沒有停止過這鬥爭,他打倒了吉隆特黨,殺了埃伯爾派,毀了丹東派,一個人登上了法國的最高峰,他把權力那女人緊緊抱在懷裏,使得全歐洲的君主提起他的名字就戰栗震恐。他是一個最有力量的人,一個最偉大的人。他可以任意做他所想做的。他自己也這樣相信著。
甚至幾天前一個下午,他還在國約議會裏發表了一篇雄辯的演說,使得全個會場都拜倒在他的腳下,一致地發出“羅伯斯比爾萬歲”,“民眾的朋友萬歲”等等的喊聲。看著這景象誰也會相信他的勝利,已經建立在永久的基礎上麵了。
然而事實上這勝利並不能夠去掉他心上的黑影,而且恰恰相反,每一次在得了勝利以後他反覺得那黑影比以前增加了一些,他不知道這是什麼緣故,他也不曾把這事情告訴給任何人聽,甚至他的兄弟,也不給知道。他愈是把那煩躁關閉在他的心裏,那煩躁愈是使他難堪。在朋友和敵人的麵前他依舊是那麼嚴刻無情的正人君子,他利用他的麵部的特點來表現他的意誌力。他甚至想用這來消滅那黑影。但是在他的書齋裏,當他把自己關閉在這裏麵的時候,他隻要把眼睛往書桌上的拘捕命令和處刑名單望一下,那黑影就在他的心上升了起來,漸漸地他的眼前便起了黑點,心上的煩躁也便突然發作起來。
以前他是沒有一點遲疑的,他拿起那些名單和命令,稍微看一下,就簽了名,他很知道簽一次名便會把許多人送到斷頭機上去,他以為這是必需的,隻有這方法才可以拯救法國,他以為血可以使法國的土地肥腴。他以為斷頭機是最美麗的東西,那一把大刀,兩根杆棒就會產生一個幸福的共和國。甚至在現今他還是這樣相信著:血還是不夠多的,他應該每天繼續著摸那些名單和命令,不躊躇地在那上麵簽名。
他已經在二千七百多人的處刑單上簽過名了,這二千七百多個人的生命並不曾引起他的憐憫或恐怖。但是如今那煩躁卻使他不能夠順利地工作下去了。一連這幾個夜晚,他都把一部分時間花費在沉思和閑踱上麵。
他奇怪地想,為什麼他起了這改變呢?難道是他的精力消退了嗎?不,他還年青,不過三十六歲,他正有著豐富的精力,在別的事情上麵他都顯出來是一個年富力強的人。那麼難道他對於權力失掉了信仰嗎?不,他現在把權力緊緊抱在懷裏,就像是抱著一個美麗的女人,他覺得在現今他比在任何時候都愛她,她給他帶來滿足和安慰,她使他變成偉大,他決不能夠舍棄她。那麼,是什麼東西在作怪呢?
他這樣思索了一些時候,自己找不出一個確定的回答來。他煩躁地在房裏踱著。他聽見更夫叫更的聲音,又聽見更夫的逐漸消失的腳步聲,這些聲音在他的心上不會產生什麼影響,他依舊煩躁地移動他的腳步,那腳步和平常一樣是遲緩的,呆板的。他用手托住他的下頷,把一對小眼睛不時往書桌上看。
“我應該努力工作才行。今晚又被我浪費了不少的時間!”他猛省地自語道,他的臉上現了一點光彩,他走到書桌前麵坐下,拿起那管鵝毛筆蘸了墨水,預備在麵前一張處刑名單上寫下去。
他忽然呆住了,把那管筆放不下去。他的眼光落在一個人名上麵:
“馬利·萊洛——十八歲——賣花女子——住M街——不肯為共和國盡力。……”
“斷頭機!”他低低叫了一聲,他的眼前就現了那兩根杠杆,和一把大刀。這是別人安排好了的,隻等他簽字,他像這樣地把人打發到斷頭機上去,已經不知有若幹次了。他自己並不曾有過一點感動,好像這是很自然的事情。這一晚情形有些變了,這一行字卻忽然在他的眼前跳起來。
“蘇菲伯·格生——寡婦——”
他把筆放下去,但馬上又拿起來,他用他的單調的,略帶尖銳的聲音自語道:“這是必須的!這是必須的!為了拯救法國!”他再不看下去,便用力按住那紙件,在上麵簽了字。臉上露了一個殘酷的冷笑。他把這名單揭起來放在一邊,另一張名單又在他的眼前現露了。
“開恩罷,”他仿佛聽見了一個聲音,他又呆了一下,他知道這是誰的聲音,這句話是馬利的父親今天對他說的。他從國約議會出來,那個老頭兒攔住他,甚至下了跪向他哀求,但是他卻把那人趕走了。他,羅伯斯比爾,是大公無私的,不肯受賄的。他為什麼要開恩呢?幸福的共和國是需要犧牲的,他不能夠做一個吝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