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馮至(1篇) 1.仲尼之將喪——甚矣,吾衰也!(1 / 3)

十五、馮至(1篇) 1.仲尼之將喪——甚矣,吾衰也!

久矣,吾不複夢見“周公”也!

仲尼自從春天去了以後,意味的闌珊,情緒的蕭索,更甚於前年西狩獲麟,春秋絕筆的時候了。那時他滿心滿意地想,世態是一年不如一年,我的春秋寫到這裏也盡夠了。天啊!你總還可以多給我幾年的生命吧,我要努力在我這未來的幾年以內,把我們先哲傳下來的一本易經,整理一番;把我的哲學思想,都藉著這部古書表現出來,留給我的弟子們——咳,他們真是可憐,像是船沒有舵,荒野濃霧中沒有指南車呀——哪知到了現在,轉瞬間,就快要兩年了,易經,一點兒沒有著手;春秋,也有刻在竹版兒上的,也有塗在一卷一卷的樹皮上的,錯錯亂亂地在他的房裏堆積著,向來不曾有過一個人來過問。就是那張古琴,伴著他流浪他鄉,十四年總在身邊的,現在掛在壁上,不但著了許多灰塵,並且結上了許多蜘蛛網了。他每每當著黃昏時節,倚著窗子望落日,領略著自然間的音樂,正在忘記物我,融會一切之際,房子裏便會發出來一種蒼茫的音調,使他回轉頭來,目光懶懶地落在那張琴上,他這般傷感地自語,不知說了多少次了——

——當年從我困於陳蔡的故人們,死的死了,不死的也多半在遠方——隻剩下這張琴,寂寞無語的琴……

田隴間一望無邊的大麥,都漸漸地被南風吹黃。在這靜的鄉間,從黎明一直到了日暮,隻有一種簡單的,博大的情調管領著;風雨都很少有什麼變幻。風靡一世,楚晉爭霸,吳越消長的狂飆怒浪,總激蕩不到這裏,正如幽穀內的花木不曾有過一次的搖曳,深潭內的止水不曾起過一縷的皺紋。愚陋的農人們,在他們工作之餘,便知道聚在一起談些荒誕的齊東海濱的故事,他們都知道仲尼是讀書知禮,聖人的後裔;見聞廣一點的,更知道他曾經作過短期的魯相,就是所謂當時的諸侯大夫,也是常常向他談樂問禮的,所以他們對於仲尼都存著一個特殊的尊敬的心。或是河濱,或是原野,他們在那裏又歌又舞時,若是一旦望見了仲尼,他那嚴肅的麵龐,端正的腳步,岸然的態度,立刻都鴉鵲無聲,歌的停了歌,舞的停了舞,靜靜悄悄地望著他,等著他走遠了許久以後,才恢複了他們原來的歡歌漫舞。甚至於小孩子們,都聽慣了他們父母的恐嚇,“仲尼不是尋常的人呀”,所以連遊戲都很少有在他的住房附近的,雖然他的住房同旁人的是一樣的簡陋,狹小,三兩間泥草砌成的茅屋。

今天早晨,仲尼起得分外的早,這或者是因為他近日神魂不安,時有噩夢縈繞的原故。扶著杖,立在門前,仿佛有什麼期待似的,向著遠方發呆。鳥兒們的晨歌將罷,草地上的露珠,一顆顆地映著旭日的光;遍地的野花,昂然向著這皤白老叟微笑,含著幾分嘲諷的意味,像是還在替那兩個爭辯不清的宋國的童子問,“你這自命聖者的聖者呀,到底是早晨的太陽近,還是正午的太陽近呢?”——但是他對於這些自然的景象,此時毫不注意;他隻是想著,或者有一個弟子能夠來吧,或者有什麼人帶來些外邊的消息吧!等到了絕望的時候,便這般說,“咳,他們也有他們自己的事,哪能影子一般地隨我一生呢!”——衰弱的目光,無力地望著,——北方的雲霧已散,蔚藍的泰山餘脈,遠遠起伏地,展開在他的麵前了。

二十年前,奔走齊魯之間,追慕著古代的風光,正是要把自己的理想,實現在這爭紛的世上,最熱衷的時代。一天獨自一個人登上泰山的高峰,澄滓太清,齊魯俱滂薄於茫茫大氣之內,自己不覺得胸懷高朗——

——嗬,當初登上東山,覺得魯國小,現在立在泰山顛,天下並不大呀!

現在呢,泰山依舊是那樣嵯峨,可是舊日的氣概,一點也沒有了,耳邊隻是纏繞著一個樵夫的哭聲,淒淒婉婉地。心裏忽地一片蒼涼,宇宙都似乎冰化了一般——一個久已消滅了的泰山樵夫的影子,有如白衣的神現在黑漆的夜色中,又回到他的憶念之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