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過去,徐行之恢複了些元氣,雖下地時膝蓋仍有些發抖,但好歹能站穩了。
他腕上的金鏈已經隨著孟重光一道消失無蹤,奇的是被綁住的地方半分紅痕也沒留下,活動起來也沒有太強烈的痛感。
徐行之下床,發現浴桶裏放滿了熱水,還在騰騰冒熱氣。
他也不客氣,痛痛快快洗了個澡,稍加梳洗整理後,他從床頭摸了那把折扇,走出門去放風。
塔外正淅淅瀝瀝地飄著雨絲。剛出塔門,徐行之就瞧見了隻剩一個頭露在地麵以上、怨氣橫生的周北南。
周北南一看到他臉就泛了青,卻苦於無法調開視線,隻能從地平線角度惡狠狠地仰視他。
不知為何,徐行之一看到周北南咬牙切齒的表情,就格外想逗弄逗弄他。
他蹲下來,關切備至道:“這是怎麼啦?”
正用一扇芭蕉葉給周北南擋雨的陸禦九乖巧地對徐行之:“他因為昨戲耍師兄,被孟重光罰到現在呢。”
聽了原委,徐行之便用扇子給周北南扇風,幸災樂禍:“那真是辛苦你了啊。”
周北南一臉寫滿了“滾滾滾”。
越是這樣,徐行之越想欺負他。
他想伸手摸摸周北南的腦袋,卻摸了個空,這才想起周北南早已身死,眼前的不過是一具魂魄,凡人根本碰不到他。
徐行之剛生出一點點同情之心,周北南便瞪著他道:“……徐行之,你給我等著,等我出來就抽死你。”
徐行之的同情心頃刻間蕩然無存。
他隨手撩起鬢邊垂下的一綹頭發,笑嘻嘻地衝周北南一勾:“官人,你倒是來啊。”
周北南被惡心得不輕,恨不得馬上爬出來手刃這個禍害。
正愉快地調戲周北南時,忽然,徐行之隱約聽到山林間有女子在唱歌,調子美妙,潤如酥,婉如鶯,偶有竹響數聲,似有羯鼓之音相伴。
徐行之望去,發現竹林間轉出了那能行治療之術的骨女。
她與徐行之四目相接後,歌聲立止,渾身的骨節都顫抖了起來。
瞬也不瞬地瞧了他許久,骨女才恍然意識到什麼,轉身逃入竹林之中。
徐行之記得自己在書中的確寫過一個女子,專司治療異術,也確是一身白骨。
若是有人受傷,隻要不是傷及骨骼,她都能將那些傷口轉移到自己身上,使傷者痊愈。昨她消去孟重光全身的燒傷,使用的便是這種異術。
但徐行之卻不曉得她究竟和原主有何瓜葛,她見到自己,似乎隻想一味躲避,不肯相見。
陸禦九注視著骨女的背影,又望向徐行之,輕聲問:“師兄,你不認得她了吧?”
陸禦九大半張臉均被猙獰的鬼麵具擋住,徐行之瞧不見他的表情,但卻能從他的語氣裏聽出難言的遺憾。
“她是何人?”徐行之順著他的話問。
周北南嘖了一聲,示意陸禦九別開口。
陸禦九抿了抿唇:“她昨晚特意叮囑過,不叫我們告訴你。”
……但又有什麼難猜的呢?
骨女的那條縹色長發帶,和孟重光發上係著的發帶一模一樣,想必都是風陵山特有的信物。
她一身骨殖洗得幹幹淨淨,瑩白如玉,哪怕隻剩下了一頭長發,也要妥妥帖帖地梳好才肯出門,想必是個愛美之人。
在徐行之殘破的記憶裏,的確有這樣一個極美的女子,姓元,名喚元如晝,是風陵山裏年紀最的師妹,如花勝美眷,色燦若雲荼,擅長音律,活潑愛笑。
而今她卻隻剩下一具骷髏,在山林間行吟歌唱。
徐行之心中有數,卻佯裝不知,搖扇淺笑道:“這倒奇了,我也猜不出來是誰。不過單看骨相,倒是極好極好的,是個美人胚子。”
被埋在地裏的周北南不屑道:“……世上什麼女人在你眼裏不是美人?”
徐行之把扇麵一合,道:“世上女子各有其美。有的美在皮,有的美在骨,這道理你自是不懂的。”
骨女隱於山林中,把徐行之的話聽了個徹底。
她流下滾滾熱淚,轉身奔跑離開。
她枯白的腳掌踩在幹澀的竹葉上,發出細碎的沙沙聲。
逗弄夠了周北南,徐行之繞高塔緩行一圈,兀自想著自己的心事。
這裏的一切與他想象中略有不同,沒有什麼門徒絡繹、鬼遍地的盛景,隻不過是伶仃的一座塔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