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朝自己胸口探來,輕而易舉地破開一個大洞後,準確地尋到了心髒的位置,把那裏捏成了一把鮮血淋漓的死灰。
他根本不知自己是如何來到徐行之身側的,待他滿手血腥渾身顫抖地抱起那尚溫熱的屍身、抹去那人滿麵的血汙時,孟重光癡住了,。
他盼了十三年的人躺在他懷裏了,變成一具體溫流散、六神俱滅的屍骨。
……孟重光覺得自己大概已經死了。
然而死人為什麼會發了狂似的叫喊呢。
死人為什麼能發出這般被掐緊脖子似的悲鳴呢。
死人又為什麼會痛成這樣呢。
他被極深極冷的黑暗攫住了,一路拖往**的泥淖之中。在滅頂的、絕望的、散亂的念頭中,有一道聲音愈來愈強。
……不,他不接受。他寧願死也不能接受。
哪怕是用那個方法……
對了,是了,還有那個方法!
好容易抑住了瘋狂流散擴開的靈力,孟重光抬起猩紅的雙目,頹然四顧,隻見藏屍地間一應腐屍均被挫骨揚灰,上光輪略向西沉去,漫薄雲似乎被靈力催逼而來,遮住了光輪一角。
孟重光竭力克製下狂亂的念頭,放下懷中已斷絕氣息的屍首,僵硬拖步來到數十步開外,打坐龜息,神氣相合,身心一體,用真氣徐徐流掠全身筋脈,自洗一遍後,雙手在胸前迅速結陣,指尖金光漫溢,火石殘星在虛空之中構成極為複雜的符影,一時間太和充溢,骨散寒瓊。
然而不消瞬間,便有衝火光燎燎而起,一瞬間把他吞沒殆盡。
待他再睜開眼時,還未看清周邊之景,一口血腥便噴薄而出,五內如焚,灼如炭火,痛得他隻想昏死過去。
然而他硬是掙紮著抬起頭來,隻見光輪正居中空,薄雲未聚,而距他背後約十裏處,便是他方才離開的高塔。
——他回到了約一炷香之前。
道家陣法,存千奇,有百怪,其間奧妙不一而足。
而有一陣法,名為“爛柯”。
在關於爛柯山的傳中,樵夫隻在山中觀了一局棋,世上卻已轉過千年,此陣與時辰更迭相關,方才得此名。
此陣功效簡單,簡而言之,便是逆日轉月,倒退光陰,需得沉靜靈識,循溯過往,在過去某時某刻的自己身上洞開一扇靈識之門,溯回過往,以全未全之願。
這爛柯陣法,極刁,極難,僅能設一陣,通一門,此門定後,再無法更改,並且對使用者要求起碼在元嬰大圓滿的修為之上,若不是在蠻荒多年強自修煉,以他初入蠻荒的修為,絕無可能成功行陣。
除此之外此陣最難最險之處,在於繪陣者需得將逆轉時空中造成的所有負荷、因果集於一身,其結果無異於***。
隻不過是倒回了短短一炷香時間,孟重光便覺五髒疼痛如油煎,甚至能聽見身體內部發出的劈裏啪啦的灼響。
他的麵部、身體均出現了斑駁焦黑的灼燒殘跡。
可他哪裏顧得上這些?
孟重光近乎是掙著一條命,朝藏屍地方向狂奔而去。
行下此等大陣,他的身體受到極大毀傷,根本無法凝聚法力,隻能靠一雙腿,深一腳淺一腳,朝那腐臭蚊蠅交聚之處狂奔而去。
遠遠地,他看見一人自屍堆中拔足奔出,身後跟隨著剛剛被他屠戮成一灘肉泥的剃刀怪物。
孟重光踉蹌著朝師兄奔去,隔去很遠便嘶聲大喊著:“師兄!師兄!”
然而他聲帶熔斷,燒痛難耐,大聲的呼喊也被壓在嗓子眼裏,徐行之根本未能聽見,隻一味往前飛跑。
忍受著肺部幾欲炸裂的焦痛,孟重光咬牙對著徐行之衝去。
看到自己時,徐行之步履顯然一停,掌中緊握著的匕首提了一提,似乎在考量到底是該對付他,還是對付身後那隻揮舞著剃刀、咆哮逼來的怪物。
察覺到師兄提防的目光,孟重光自知是自己這副模樣嚇壞了師兄,隻能拚命揮手,啞聲道:“跑啊!”
吼罷,他窮盡全身力氣,迎麵與那剃刀怪物衝撞在了一起。
孟重光全然發了瘋。靈力全無的他與怪物滾作一團,瘋狂肉搏,身體被剃刀切割了多少下已記不得了,直到一隻手攬住他的腰身、將與那怪物徹底扯離開來,他還是沉默地踢打著,流著眼淚,任憑燒焦的皮肉簌簌從自己身上掉落,他亦是渾然不覺。
直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才把他從絕望的迷亂渦流中拯救了出來:“好了,好了,它已死了,別鬧,聽話。”
孟重光怔怔地看著倒在地上的怪物,它的脖子以一個不可能的角度朝後仰去,喉骨和頸骨已一應被掐斷了。
剛才被此怪物掏出心髒的徐行之眼見這燒得麵目全非的人直勾勾看著怪物屍身,心中難免生出些憐惜來,不顧他這一身可怖傷疤,溫聲安慰他道:“瞧,死了,真死了。”
孟重光慢慢扭過身去,貪婪又心痛地看向徐行之,半晌過後,他一頭撲進徐行之懷裏,毫無預兆地嚎啕大哭起來。
……太疼了啊,師兄。重光太疼了……
徐行之被他這肆無忌憚的大哭弄懵了頭,回過神來後便是一陣哭笑不得,替他擦去眼淚:“哭什麼?你是人,對吧?”
孟重光已然神思紊亂,撲在徐行之懷裏,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
在劇痛之後,他終於被巨大的幸福包圍了,軟綿綿毛茸茸的幸福情緒如有實質,溫柔地抱住了他的頭,拉著他向溫暖又舒適的溫柔鄉裏浸去。
孟重光貼靠在徐行之懷中,腦袋往下一垂,失卻了意識。
“……喂?喂!”
徐行之將腦袋轉了一轉,輕而易舉地發現了矗立在東南方向的通巨塔。
他皺了皺眉,似是想到了什麼,將未能派上用場的匕首合入鞘中,插回腰間,木手托扶在那周身燒傷遍布的人的腰際,左手拉過他皮肉一塊塊焦脫的手臂,繞於頸上,將他背上了後背。
他不能丟下這個身受重傷的人。
自己得與他找個地方落腳,再去思謀除掉孟重光、回歸父親與妹妹身邊一事。
那遠處的高塔看其修葺風格,與他在現世中所見的塔樓相差無幾,或許去那裏能打探到些消息。
徐行之深深吐息一番,邁步朝高塔方向走去。
孟重光隻覺墜入溫涼潮濕的迷霧間,疲累到動彈不得的身體被熟悉的體溫包裹,舒適得他恨不得低吟出聲。
待那體溫消失的瞬間,他登時清醒了不少,不及睜開眼皮就伸手扯住了那人的衣袖:“不走。”
徐行之愣了愣,笑道:“醒啦?我出去一趟……”
二人此時剛剛走出一片密林。徐行之走得有些累了,便想停停腳,喝些水。他在林溪旁尋到一處山洞,誰想剛把人放下,他便醒轉過來。
孟重光眼淚都要流下來了,重複道:“不走。”
“我去給你打些水來。”徐行之看他眼淚汪汪的可憐模樣,心先酥了一半,“洗洗傷口,也能喝上兩口。”
孟重光這才恢複正常感官,聽到那僅有咫尺之距的溪流聲,才放下心來,把握得發痛的手指放了開來,乖乖依偎在岩石邊緣,一副等待主人歸家的乳狗模樣。
徐行之笑笑,把早就解下披於孟重光身上的外袍謹慎地往上蓋了蓋,怕他著涼。
孟重光隻覺渾身疲累發軟,在師兄離去後,他腦袋發重,不消片刻光景,又不受控地跌入了層層疊疊的夢境中。
他這回沒有做噩夢。
夢裏彌漫著屬於師兄的氣息,溫暖得叫他不舍離去,隻想一輩子沉淪纏綿其間,永不離開。
……至於滿身血汙、被那剃刀怪物掏去心髒的師兄,一定隻是一個夢罷。
孟重光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隻知道這是他自進入蠻荒而來,睡得最沉、最好、最甜的一次,本已耗空的靈力也源源不斷地再生、豐沛、重新充盈了他的身體。
待孟重光察覺到有些不對、冒著冷汗驚厥而起時,才察覺到一個嚴重的問題:
……師兄是去接水,怎得去了這麼久?
很快,孟重光在林間發現了被撕咬得七零八落的徐行之。
一條被腐蝕得隻剩下腦袋的骨蛇,趁師兄背對著密林俯身接水時,自林間遊出,咬斷了他的脖子。
孟重光靜靜跪在潮濕的林間泥土間,跪在徐行之的屍體邊,黑沉沉的眸光看似目容有物,但細細看去,便能發現他什麼都沒有在看。
他注視著一片虛妄,唇瓣劇烈抖顫。
他方才神智昏亂,竟直至現在才感知到,師兄體內並無靈力流動。
九枝燈十三年前過的話在他耳邊回轉、低喃,卻清晰得令人發指:“我將師兄的靈脈封停,根骨打碎,投入蠻荒之中……”
師兄已是根骨俱碎、靈力全無的凡人了,而自己竟然忘記了這點,叫他獨身一人到這危機四伏的地方打水……
但孟重光這回未曾哭喊,未曾悲嘯,而是坐倒在徐行之的屍身前,調運靈氣,明通造化,被燒得漆黑見骨的指尖再次在雨後的空氣中破開洶湧的金光。
待他再次睜開雙目,眼前又是一輪清光澄澄的中光輪。
但是,在孟重光眼中,那光輪仿佛是在血水中浸過一輪,盡染血色。
——徐行之將他背離藏屍地,用了些時間,而他又在山洞中酣眠了許久,時間比上次更長,背負的因果懲罰更重。這一點從他胸膛內傳出的濃重焦糊味和周身燒傷的嚴重程度,便能輕易窺見一二。
但是不知是不是孟重光的錯覺,他覺得這次的五內俱焚之苦沒有那麼痛了。
吐淨嘴裏殘血後,孟重光以單膝跪地,搖晃了好一會兒,方才支撐起自己這具燒得直冒青煙的殘破軀體,一拐一拐地向藏屍地奔去。
——師兄,我跑得很快的。
等我,我這就去接你回家。
很快就來,跑著來。
作者有話要:重光:“師兄,我寧可燒死我自己,也不願傷害師兄分毫。”
重光:“師兄,我過的吧,我跑得很快的。”
重光:“師兄……我定要找到你……你哪裏都不準去,我無論如何都能找到你……我跑,跑得很快。”
——偏執、溫柔又強大的光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