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癡心熬盡(3 / 3)

好在他沒有瘋癲得太過厲害,以至於忘記爛柯陣法的繪製之法。

又一次的輪回開啟,他本想把徐行之留在虎跳澗外,然而上次高塔被焚一事的慘痛教訓,叫他再也不敢輕易讓徐行之走出自己的視線。

這回他們又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迷陣之中,好在千鈞一發之際,他總算成功地自南狸手下救出了徐行之,並從死去的南狸那裏搜得了鑰匙碎片。

然而,他這回選擇了先去無頭之海尋找鑰匙碎片。

五年一蘇醒的饑餓的蠻荒巨人,在無頭之海附近集中大批出現。

他們恰與一隊擁有十數之眾的百尺巨人狹路相逢,其結果如何,不言自明。

再下一次,他避開了無頭之海,取道化外之地。

路上,他們碰上了母子巨人。

孟重光令曲馳留下,保護徐行之等人。曲馳在費盡心力殺掉兩名巨人後,不顧身上傷勢嚴重,前來馳援周望,卻為護著靈力尚殘缺的周北南,被那母巨人掌風所傷,力竭不治,魂核碎裂,死於此地。

他們埋葬了曲馳,可陶閑不肯再隨他們前行,隻願留守在墓前為他守戍。

萬般無奈下,幾人再次啟程。

來到化外之地時,周北南下水,不期遇見了被放逐入蠻荒後,在此定居安身的林好信等人。

林好信見了孟重光等人,立即殷殷垂詢:“曲師兄現在何處?”

孟重光生平間難得產生了有口難開的悲愴之感。

幾人趕路日久,好容易找到一處安心的落腳點,便在此處淹留了多日。

可是,某日,匿身於殿中的諸人突覺地動山搖,如有海嘯降至。

——一隻足有通高度的起源巨人,嗅到了濃鬱的人肉香味,慢悠悠地踱下沼澤,將一切踩為了須塵齏粉。

……一次。

……一次。

又一次。

倒轉的時間愈長,孟重光負荷的因果便愈多。

孟重光隻覺自己掉入了一片黑色的泥漿汪洋,隻能抱著一塊舢板浮浮沉沉,盡管根本不知道這塊舢板將會把他帶往何方,他還是不肯放手。

人人都回頭是岸,放下是福,但他走得太遠,太深,早不知岸在哪裏。

他無比清晰地感知到,早晚有一日,他會把自己燒死在爛柯陣中,以灰飛煙滅的代價去彌補他製造的那些因果。

可那至少是在回去找師兄的路上。即使是死,也是幸福的、充滿希望的死啊。

至於徐行之的古怪之處,孟重光亦不是無知無覺。

他每一次都會嚐試殺自己,每一次又都會作罷。這剛開始讓孟重光失魂落魄的舉動,到後來反倒變得有趣起來,他甚至一度把這件事當做了苦中作樂的笑料。

每每想象到眼前師兄抓耳撓腮不舍得下手的模樣,已經被匕首抵上額頭的孟重光就會默默想道,師兄真是可愛。

除此之外,徐行之還總會莫名其妙地長久昏睡。每次醒來後,看向他的目光就越近似十三年前的師兄,溫柔,繾綣,但也包含著些不清道不明的困惑。

因此,他既盼著師兄睡,又怕師兄睡。

孟重光已變成了一個患得患失的人,想師兄待自己更溫柔,卻唯恐師兄在哪一個長夢間溘然長逝,他便又要重來,把那些驚心動魄、肝腸寸斷,再事無巨細地走過一遍。

不知道第多少回,他再次回到了中光輪的微光普照之下,獨自一人倒在了曠野中。

瀼瀼的夜露沁染到他破損的傷口之中,巨人的咆哮和弟子們的慘嘯聲猶在耳側,然而他知曉,他再次回到了一切的起點。

這次也沒有死在陣中,真好。

他的一隻眼睛已經被燒得看不見了,但那條已跑過多次的路,他絕不會認錯。

孟重光周身血液已被蒸幹,這倒是省下了他不少嘔血的時間,於是他抓緊時間,帶著焚毀的焦軀,再一次朝著藏屍地充滿希望地奔跑而去。

遠遠地,他又看見了被剃刀怪物追趕的徐行之。

像以前數次經曆過的一樣,他朝徐行之呼喊,叫他快跑,同時再次阻攔在了剃刀怪物與徐行之之間。

他剛對這已殺過數遍的怪物露出一線獰笑,就聽見身後傳來了腳步聲。

……什麼?

徐行之不帶絲毫猶豫地與他擦肩而過,將匕首反手藏在背後,徑直向怪物衝去!

孟重光錯愕不已,脫口喚道:“……師兄?!”

徐行之已經跑了起來,風聲呼呼灌入耳朵中,把來自身後的呼喚聲淹沒殆盡。

緊接著,孟重光眼睜睜看著徐行之以一隻木手為代價,將旋閃著靈光的匕首送入了剃刀怪物胸腔之中!

待怪物噴濺著汙血倒下後,徐行之確定它已無反抗之力後,又上去補了一刀。

孟重光愣愣地望著徐行之的動作。

這和以往的情景都有所不同,以前的每一次,剃刀怪物都是葬身於自己手中的。

……這次,似乎有一個不一樣的開端了?

這般想著,孟重光渾身氣力皆失,軟軟倒在地上。

少頃,長溝流月之間,一個青年背負著一個黑漆漆的焦影,哼著古調曲兒,吟嘯徐行。

孟重光把燒焦的臉伏在他的肩膀上,竟是感覺到了久違的安寧之意。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睡。

這回,師兄也不知道能留在他身旁多久,因此與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孟重光都不敢輕易浪費。

與此同時,現世之中的青竹殿中已是狼藉一片。

溫雪塵口吐鮮血,倒在地上,側翻的輪椅空轉不休,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磨得人牙酸。

九枝燈一雙眼睛被熊熊的魔焰吞噬,聲調卻冷若寒冰:“溫雪塵,你真當我不敢殺你?!”

“你為何要殺我?”溫雪塵用拇指抹去唇角的血,從懷中掏出一條邊緣已泛了黃的手帕,待看清那邊角上繡著的“弦”字後,眸光一動,又探手入懷,取了另一條手帕,仔細地將手指上的血汙抹去,“我是讓他去殺孟重光。”

九枝燈眼中火意更盛:“是嗎?那你把他丟到嶽溪雲身邊,是何意圖?”

“不管我是何意圖,他都被孟重光帶走了。”溫雪塵泰然自若。

眼見此人滿不在乎,九枝燈隻覺額心突突跳著,脹痛不覺:“……等我進蠻荒把師兄帶出來,再與你算賬。”

聽到此言,溫雪塵卻難得變了顏色:“九枝燈,你可知道你在些什麼?”

九枝燈漠然道:“這世上還有你聽不懂的話嗎。”

溫雪塵試圖從地上掙紮起來,然而雙腿軟弱,氣力難支,他隻好以雙手撐於地麵,厲聲道:“你進蠻荒?你知不知道,道門中有多少人對你壓製各宗派分支一事深有怨懟?你一旦離開,四門事務該如何安排?一旦人心亂了,你這十數年來的苦心經營便盡作了那東流水!況且我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對上孟重光,你沒有勝算,但徐行之有!”

兩個憤怒的人瞪視著彼此。

最終還是溫雪塵身體欠佳,堅持不住率先潰退。他取出藥瓶來,倒出兩粒深褐藥丸,去醫治他早已冷了十三年的心髒。

在舌下安置好藥物,溫雪塵方又開口:“你若是當真不放心,在將情況監視清楚後,派我進去帶他出來便是。”

九枝燈眸色沉沉,像是一方無底深潭,蒸騰著濃鬱寒氣,溫雪塵倒也不懼,淡然地回望過去。

不知過去多久,九枝燈道:“我自會監視。”

方才他已再度開啟蠻荒之門,派遣一名持鏡弟子拿靈沼鏡進入門內,恰好看到塔前封山弟子敗退、徐行之現身的一幕。

九枝燈:“師兄若有三長兩短,你就算不下去,我也會扔你下去。”

溫雪塵自行扶正輪椅,聽他這般,竟是笑了笑。

九枝燈一見他笑顏便覺心浮氣躁,頰側咬肌發力鼓了一鼓,才擠出一個咬牙切齒的字來:“滾。”

溫雪塵用雙臂把自己撐放至輪椅上,神情淡然地準備踐行“滾”的命令。

然而他剛滾到門口,身後就又響起了九枝燈冷幽的問話聲:“你膽敢背著我做出這樣的事,不怕我會殺了你?”

溫雪塵側過半張臉來,俊秀的麵龐上還隱隱有剛才掌摑的紅痕:“你不會殺我的。”

九枝燈隻覺指節快要被自己捏斷:“你是何意?”

“你不清楚嗎?”溫雪塵回首,眼中卻沒有譏嘲之色,像是敘述一個再尋常不過的事實,“……除了我,你還有能心裏話的人嗎?”

九枝燈幾欲暴起,然而先於怒意浮現的,反倒是密密麻麻的無力感。

九枝燈捫心自問,十三年間,除了醒屍溫雪塵,他再無信任任何人的能力。

以至於他現在做出了形同背叛之事,九枝燈卻當真不舍得殺他。

溫雪塵就這樣把自己轆轆搖出了青竹殿。

一夜已過,空已翻出魚肚的澄白,如峨眉雪,如彭蠡煙,清清嫋嫋,這日出之象頗有雅致之意,然而溫雪塵卻無心欣賞。

他扶住滾燙的額頭,心緒並不似剛才在殿中那般寧靜。

……徐行之身懷世界書,本身就極為危險難測,就算自己下不去手殺他,又何必把他推入蠻荒?孟重光就算修煉至化神期,又能如何,再怎樣也翻不出蠻荒去,自己何必多此一舉,拱手將世界書送進蠻荒裏去。

明明隻需要下些毒就能了結一切……

——當時把他推入蠻荒時,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麼?魘住了嗎?

溫雪塵將納在袖中的雙拳握緊。

即使九枝燈不提,他也會循機進入蠻荒,彌補這個堪稱荒謬的錯誤。

……

浩渺龐大的碎片螢火蟲似的飛攏、聚集,時而成流,時而離散,然而在分分合合之後,每一片殘缺,都找到了能夠填滿它的碎塊。

……徐行之睜開了眼來。

從被洗魂之術侵入身體之前的記憶,統統回到了這具身體之中。

記憶本無重量,徐行之卻被壓迫得頭皮發麻,眼睫沉重,回複意識後許久,他連眼睛都無法睜開。

在他自己都未意識到自己醒來時,一雙唇卻先於任何人、任何事物之前發現了這一點。它準確地含吮住了徐行之的唇珠,輕輕一啄,又伏在徐行之耳側,用溫暖又輕柔的話音提示他:“……師兄,你醒了。”

作者有話要:溫雪塵的內心其實也很希望能讓師兄他們走出蠻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