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問,誰不想知道自己在心愛之人心中究竟是什麼模樣的呢。
那一瞬,就連卅羅自己也不知道怎樣期待的心情,將一線靈識浸入嶽無塵識海中的,心髒砰砰地告急似的跳著,熱鬧得連他自己都害怕。
進入的刹那,周遭都靜謐了下來,卅羅一顆心像被塗滿了蜜汁,甜蜜地微微收緊。
然而,不過是須臾光景,嶽無塵體內埋設的靈力防護就轟然炸開!
靈識回彈,卅羅猝不及防,腦袋,像是被風陵那已在風雨中磨洗過千百年的鐵鍾錘猛撞一記,在劇痛中狼狽地滾下榻來。
隻是短暫的一觸,卅羅的腦海中已閃過無數散碎的畫麵,眼角抑製不住地湧出淚來。
這痛苦非是源自卅羅本身,而是嶽無塵的記憶。
無數碎片不受控地侵入他的眼睛,不亞於將碎了的玻璃碴揉入他的眼中。
他看到嶽無塵在青竹殿內對鏡而飲。青竹殿內諸樣擺設似與現在有所不同,鏡中人卻也和現世的嶽無塵情態舉止迥然不同,雙眼瞳色透出邪異的鴉青之色,正對空寂處說著話:“……你藏我殘魂多年,一年前用酒壇,將我送至風陵山,又送了我這身好軀殼……”
起初卅羅頗感陌生,隻覺這眼睛熟悉,說話腔調也似曾相識,但等那人再說過兩句話後,卅羅登時駭然。
……那分明便是他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聲音!
……這是嶽無塵的夢?
但讀識之時,夢境從不算入其內。
因而他所見所聞,皆是嶽無塵親身所曆。
場景碎移,改換至後山竹林間。嶽無塵的軀體軟醉在地,卻在簌簌竹葉間不住翻滾低呼,似是有一隱形人在他體內橫衝直撞,輕薄侮弄。白月在天,青竹瑟瑟,嶽無塵仰躺在地上,指尖抓起一團濕漉漉的竹泥。
擂台之上,隱匿在嶽無塵體內的怪物悍然奪舍,對那徐行之招招逼命,隨後又催動那作孽的銀鈴,分肉碎骨,廢了徐行之右手。
彼時,嶽無塵困於自己的身體之內,一聲聲行之呼得撕心裂肺,直至痛到失聲,一字難出。
隨後,那個被現在的卅羅恨不得捧在心尖上暖著的人,掙著一條命,拚著半具殘軀,從識海中悄無聲息地爬出,忍著殘肢斷骨之痛,溫言誘哄著徐行之,說他已將靈識移出軀內,求他殺了自己和鳩占鵲巢之人。
在嶽無塵死後,漫長的征伐與混亂開始了。
同儕的旗幟一一倒下。清涼穀亡穀,應天川投降,風陵與丹陽俱是散了。
一雙眼睛痛楚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他見過親眷死別,摯友死別;見過美人白骨,少年暮色;見過丹心倒轉,熱血漸涼。但他隻能看著,從無憂無慮的世外人、酒中仙,變成一縷滿腹心事、落落寡歡的幽魂。
……直到他的肉身在一間彌散著桂花酒淡香的禪房中重新醒來,再世為人。
卅羅目眥盡裂。
美人攬鏡自照,入目的卻是一具泥骸髒肉,這教他如何接受得了?
他看夠了!不想看了!
然而畫麵接踵而來,影影疊疊,哪裏會輕縱了他去?他頭痛欲裂,往後跌去,倉促慌亂中碰倒了一隻博山爐。
體內設下的防禦之障被激發,元神受震,嶽無塵饒是有再深的酒意也醒了,他自榻上掙起,用力捺住太陽穴,瘦弱的後背一陣陣止不住的戰栗,乃是設障所致的疼痛刺激。
卅羅忍得臉色青白,才勉強抑住滿腔擁住嶽無塵安撫的衝動。
他啞著嗓子喚他:“嶽無塵?”
嶽無塵後背戰栗幅度漸弱,透濕的脊背緩緩挺直,卻仍背對著他。
卅羅嗓音大了起來:“……嶽無塵!”
唯有如此,才能控製住他咽在喉間的哭腔。
嶽無塵在短暫的默然後,悠悠歎了一聲:“……你看到了?”
隻這四字,便堵死了還在拚命尋找解釋的卅羅的所有希望。
在極怒和極悲間,卅羅想罵人,把他所有已知的髒話連素帶葷地砸在嶽無塵頭上,然而喉嚨裏意圖迸出的慘叫都被他用齒關封在了腔子中。
他驚懼地發現,自己連罵一罵嶽無塵都做不到。
原因無他,舍不得而已。
在幾番切齒後,卅羅終是發出了呻吟似的悲鳴:“嶽無塵,你怎可如此戲弄我?!”
嶽無塵轉首看他,額前幾綹解散的碎發被汗水染得發亮。
沐浴在這樣的目光之下,卅羅悲憤道:“……十數年來,你留我在山間,究竟是為著什麼?!為著改你徒弟的命嗎?我於你而言,不過是命盤上的一道幹支,棋盤上的一枚棋子?”
嶽無塵用沉默在他心上又不偏不倚地戳上了一刀。
“說話!”卅羅雙目通紅,“嶽無塵你說話!!”
嶽無塵盯牢他的眼睛,輕聲道:“……不然呢?”
卅羅愣在原處,腦中轟轟然噪作一片。
他雙眼通紅地扯開嘴角,幹幹一笑:“嶽無塵,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這麼狠啊。”
語氣輕鬆,卻又透著一腔子無法訴出的絕望。
“你怎麼能這麼對我?”他自地上爬起,蹣跚著來到嶽無塵床側,將一雙猩紅眼睛對準嶽無塵,“我什麼都沒有做過,為何要將那人所做之事算在我身上?”
他早就不想殺嶽無塵了,他在竭力變成嶽無塵想要的那個人,盡管還不大成功,但他已經非常用心了。
這不公啊,憑什麼要他去承擔那個卅羅的罪孽?
卅羅半跪在床上,這卑微的姿勢牽連得他一顆心悶痛不止。
不知不覺間,嶽無塵以情為餌,把自己圈養成了一頭羊,他不能讓他陷入情網再難脫身後,再將他棄之不顧!
嶽無塵緘口不言,卅羅更是慌亂,發絲淩亂,兩眼含淚,一張嘴已受不得控製,一會兒發狠,一會兒央求:“嶽無塵,你不是修道之人嗎?你的兼濟天下、慈悲為懷呢?啊?你騙我數年,廢我功力,讓我離不得你,你怎能做出這種事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