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二。
前兩日方才下過一場大雨,但京城依舊酷熱難當;雖是晌午,日頭已經十分毒辣,在乾清宮門外的一位紅袍文臣,衣領已經微濕,卻恍然不覺,一邊跟著身前的內官走著,一邊低頭,心中似乎在想著什麼。
這文臣瞧著不到三十,身長七尺,天生白麵,細眼高眉短須,肩寬背挺,倒有幾分武人模樣,看胸前的補子是四品的鴛鴦,引得經過的內官側目不已,什麼時候,連正四品的官兒也能得蒙天子召見了?
“孫大人......”身前的內官輕聲喚道。
這孫大人聞聲抬頭,卻是已經到了乾清門,他趕忙拱手謝過內官的提醒,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簇新衣袍,卻是還有些不習慣這顏色和樣式,隨即又想到了自己的差事,心中微微苦笑,自己這次是升還是降呢?
他出生於代州,勉強算是世襲軍戶,又因幾代均中舉,算是當地大戶;萬曆四十七年中進士後,官授河南永城知縣,去年方才回京,入兵部為正六品主事;上月,因點驗遼東戰事有功,傳聞是會有機會升至正五品郎中,可謂是前途無量。
誰曾想,這個月皇帝的旨意朱批,竟將自己“發配”到那川中敘州府,雖說是個正四品的知府,可是那畢竟事務繁雜的“濁官”,還是那“前途堪憂”“入閣無望”的州府之職......原本部中嫉妒的目光,瞬間變作幸災樂禍的安慰。
不過好在可以遠離現如今京城中的紛紛擾擾.....隻能往好處想了,他不由又歎了口氣。
“孫大人,南書房到了.....”身前的內官又是輕聲提醒。
這孫大人聞言,趕忙收斂心神,對著內官微微拱手致謝,麵含歉意,內官微微點頭,不以為意,隨即躬身拱手,揚聲道:“陛下,孫傳庭大人求見。”
“進來罷。”
裏間傳出皇帝的嗓音,南書房朱紅的大門緩緩開啟。
......
“臣孫傳庭,參見陛下,聖躬金安。”
“安,”朱由校微微擺手,目視著身前這位昂揚矯健的文官,其人允文允武,忠於大明,更難能可貴的是其敢於向“利益階層”下手,在“後世”這可是被評為“傳庭亡,則明亡矣”的文臣:“孫卿,免禮平身罷。”
“謝陛下,”孫傳庭本就身材高大,此時動作幹脆有力,倒是愈發讓朱由校微微點頭。
“孫卿可是心中疑惑?”待其落座,朱由校目視對方,不由緩聲道。
“臣不敢,”孫傳庭麵色盡量如常,卻止不住微微驚疑地看了皇帝一眼,漫說是晉升了四級,便是平調,在聖上麵前也不敢說有怨望呐,天子的風格竟是如此直接?
“嗬,宰相必起於州部,猛將必發於卒伍,”朱由校擺擺手,免得眼前的臣子誤會,又接著說道:“韓非子所說,朕倒覺得有幾分道理。”
孫傳庭聞言一愣,不由又看了皇帝一眼,此等言論,可是與朝野中的“清流翰林出閣臣”“二十年不出京,直接入閣”的慣例大相徑庭呐......若是傳揚出去,恐怕會引起軒然大波;不過如此鼓舞,倒是讓他心中一振。
“孫卿對西南土司有何看法?”天子的聲音又悠悠傳來。
“......西南土司盤根錯結,稍有不慎,便是暴亂四起.......”如此宏達的命題,孫傳庭皺眉,仔細斟酌著言辭,好在旨意下發的這幾日,卻是準備過,突然他腦中電光一閃,隨即就是不可置信地看著皇帝,心中劇震,莫非奢家不穩?!
播州之亂才過去二十來年,西南土司難歸王化,本就不穩,如今建奴勢大,更是屢屢從各地抽調精兵強將,此消彼長之下,其難免會生出其他心思;而在川南,狼兵土司奢家勢大,又和貴州水西安氏互為姻親......
再聯想到自己被“擢升”為敘州知府,敘州不僅在長江邊上,更是從土人所在的山地進入川中平原,可達成都.....
孫傳庭越想越是可能,擰著眉頭,不由直視著天子。
朱由校輕輕點頭,對於臣子的機敏滿意,隨即拿起手邊的奏章,微微往前一遞;孫傳庭趕忙起身接過,又是行禮方才坐下,一目十行地看了起來。
“永寧土奢崇明,報國心切,願提精兵兩萬赴遼........”天子的聲音又是幽幽響起,不辨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