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殺了那麼多士兵,他沒有罪惡感。他殺了那麼多百姓,他沒有罪惡感。他將一座城變成墳墓,他沒有罪惡感。他奸汙了一個女人,他似乎掉進罪惡的深淵。
他急匆匆逃走。他被打敗了。被一位可憐的手無寸鐵的任人宰割的中國女人。
所以後來,當再一次遇見她,他放過了她。確切說是恐懼讓他放過了她。那女人令他顫抖。
在軍車旁邊,那女人哭著,要領走她的丈夫。他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可是他看得懂她的表情。她的表情焦灼絕望,她苦苦哀求的聲音讓他再一次有了給她跪下的衝動。那一刻他痛恨自己軟弱的膝蓋。他瘋狂地殺死那麼多士兵,最後,竟敗在一個女人身上。
那女人終不會成功。可是她揀回一條性命。女人走後,他竟有了虛脫的感覺。
所以當他又一次遇見女人,當他遇見打扮得漂亮卻是自投落網的女人,他知道,這一次,女人必死無疑。女人必死無疑,他躲在一堵牆的後麵,捂住眼睛和耳朵。
沒有用。他知道女人正在受盡折磨。那女人曾給過她片刻歡愉,可是現在,他甚至不能讓女人毫無痛苦地死去。他並不認為自己心懷悲憫之情,可是他恐懼。同伴們越是折磨女人,他就越是恐懼;女人越是痛苦,他就越是恐懼。那恐懼越放越大,排山倒海,完全將他吞噬。
恐懼無法排遣,他就摸他的槍。他將槍一點一點卸開,又一塊一塊裝上。他甚至拆開槍膛,檢查每一顆子彈。每顆子彈或許都是一條生命,他想,他們等在那裏,安安靜靜,隻等著他去屠殺。
卻沒有用。恐懼就像牙齒,就像利箭,就像子彈,就像無處不在的空氣或者塵煙。他完全被恐懼包圍和浸濡,無處藏身。城慢慢變得安靜,變得死寂——藍色的天空變幻為灰色的幡,紅色的火焰冷卻成黑色的炭。
他見到掛在城牆上的女人。曾經的女人驚恐萬狀,現在的女人安靜詳和。她流著血,她沒有四肢,她的身子空空蕩蕩,她曾經被強暴,被蹂躪,被無數次無限接近死亡地殺死,可是現在,她安靜詳和。她就像一位女神,頭頂升起光圈,周身散發出金燦燦的光芒。她讓他仆倒在地,以頭撞牆,劇烈嘔吐。他想起一句話,漢語是神的語言。那麼這個國度,該是神的國度吧?
夜裏他開槍,準確地射殺了長官。他不是有意的,真不是有意的。他成為第一個瘋掉的日本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