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已是午夜了,我如果現在不開始把一些事記下來的話,我以後可能永遠都沒有勇氣再把它寫下來。一個晚上了,我一直坐在這裏,強迫自己開始回憶,但是想得越多,越讓我感到羞愧、恐懼和壓力。
我此刻帶著懺悔去尋找原因,尋找我為什麼會如此粗暴地對待珍尼特·德·貝拉佳。實際上,我更希望向一位有同情心、有想象力的聆聽者傾訴。這位聆聽者應該是溫柔的、應該是善解人意的。隻要我自己不會太過不安或者泣不成聲,我要向他訴說這段不幸的生活,包括每一個細節。
如果我能更坦率一點的話,我會承認,現在最令我懊悔的,不僅是自己的羞愧感,更是對珍尼特的傷害。我愚弄了自己,也愚弄了所有的朋友,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有幸仍被他們稱為朋友。多麼可愛的人啊,他們過去經常到我的別墅來。現在必定都把我當做邪惡的、睚眥必報的小人了。唉!那傷害對一個人確實很嚴重。希望你們真能理解我!先介紹一下自己吧!
我屬於這樣一類人,有文化、有錢、有時間,正處中年,是一位有魅力、有風度的學者。我因慷慨大方而受到許多朋友的尊敬。我主要從事美術鑒賞工作,但我的欣賞口味與眾不同。我們這類人單身漢非常多,又不想與緊緊圍著自己的女人發生什麼,對自己的肯定占據了生活中的大多數時間。當然也有不滿、有挫折、有遺憾,但那畢竟很少。
我自己就不介紹太多了,坦率就行。你對我大致會有個判斷。
如果你看完下麵這個故事,你也許會說我自責的太過了,那個叫做格拉迪·帕森貝的女人才是最該譴責的。這一切,畢竟是她招來的。
本來什麼都不會發生的,但那晚我送她回家了,她回到家後和我談起了那個人、那件事。所以一切都發生了。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是去年二月的事了。那天,我們在埃森頓別墅吃飯,那是一家可愛的、能看見錦絲公園一角的別墅,許多人都來了。
席間,一個人一直陪著我,她就是格拉迪·帕森貝。飯後,我當然要主動送她一程。到家後,她禮貌地讓我進屋。我被人認為是個過於沉悶的人,與司機打了個招呼就進屋了。進屋後,她倒了兩杯白蘭地:“為我們回來一路順風幹一杯。”她這樣說。
她是個矮個子女人,大概不足四英尺九英寸。我站她旁邊真有滑稽之感,就像站在桌子上居高臨下一樣。這個寡婦麵部鬆弛,毫無光彩,小臉上堆滿了肥肉,擠得下巴、嘴、鼻子無處可藏。幸好她還有一張會講話的嘴,時刻提醒著我,不然,我真會把她當成一條鰻魚。
在客廳,我們談了一會兒今天晚宴上發生的事,過了一會兒,我站起來想告辭。
“雷歐納,坐下,”她說,“再來一杯。”
“我得走了。”
“坐下,先坐下,你該陪我喝一會兒吧,我還要再喝一杯。”
她身體微晃著走向壁櫥,她把酒杯舉在胸前,看著她又矮又寬的身材,讓我有一個錯覺:她膝蓋以下胖的似乎連腿都看不見了。
“你笑什麼呢,雷歐納?”她側過身來問,順便為我倒了酒,因為一直注意我的動靜,所以灑了幾滴白蘭地在杯子外。 “沒,沒笑什麼。”我忙道。 “過來看看我最近的一幅畫像吧。”她目光盯在那張掛在壁爐上的大畫上。其實,剛進屋時我就看見了,我一直假裝看不見。我想那肯定是一幅糟蹋藝術的作品,而且一定是由那位名震一時的畫家約翰·約伊頓所作。因為在這幅畫裏用了圓滑的筆法,這讓帕森貝太太在畫像裏看起來成了個有魅力、高挑的女人。
“畫得很漂亮!”我言不由衷地道。 “我很高興你喜歡它,它確實很漂亮。” “太迷人了。” “約伊頓就是個天才!你不這麼想嗎?” “是啊!他比天才還要高出一籌。” “雷歐納,你知道嗎?約翰 ·約伊頓現在的畫很受追捧,他畫一幅收一千以上,少了不畫。” “是嗎?” “就是這麼貴,許多人還要排隊等他畫呢!” “這很有趣。” “所以說他就是個天才,從他收費就能看出來。”
她輕呷了口白蘭地,默默地坐了一會兒。我明顯能看到她的胖嘴唇被杯子壓出了一道淺痕。她也看到我正注視著她,她用眼角輕輕掃過來一眼。我無奈地搖搖頭,也不想開口說話。
她隨手把酒杯放在右手邊的酒盤上,突然轉過身,對我做出一個建議的手勢,我在等著她說,心想她想說什麼呢?接下來卻是一陣寂靜,這讓我很不舒服。我無事可做,隻好無聊地抽著一支雪茄,一會兒看看煙灰,一會兒看看噴到天花板上的煙霧。她忽然轉過身來麵對著我,羞澀地一笑,垂下了頭。她囁嚅著說:
“雷歐納,我想告訴你個秘密。” “下次再說吧,我現在要走了。” “不會讓你為難的,雷歐納,你好像有點緊張,別緊張。” “小秘密引不起我的興趣。” “這個會讓你感興趣的,因為你在繪畫方麵很有研究。”她人雖然很安靜地坐著,她的手指卻像一條條小蛇一樣一直在抖著,蜿蜒盤曲地扭來扭去。對我不安地道,“雷歐納,你真的不想知道我的秘密了嗎?” “秘密還是少知道的好,也許以後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讓你難堪。” “你說的有點道理,在倫敦就是這樣,尤其是關於一個女人隱私的秘密,有時一個秘密還會帶出其他一些女人。不過,除了約翰·約伊頓,這事與其他男人無關。”
我一言不發地沉默著,我並不想聽這個故事。 “假如我對你說了,你能保證不泄露這個秘密嗎?” “我保證不泄露。” “還是發個誓吧!” “有必要嗎?好吧,我發誓不會說出來!”
她從桌上端起白蘭地,慢慢向沙發裏麵靠了靠,對我道:“那好,我們開始說這個秘密。你一定知道,約翰·約伊頓隻為女人作畫。” “以前不知道,不過現在知道了。” “他畫中的女人都是全身像,有坐勢的、有站勢的,像我這幅就是站著的。你再看看那幅畫,雷歐納,你看畫裏麵我穿的那套晚禮服怎麼樣?漂亮嗎?”
“是啊!很漂亮。”
“走到畫前麵,仔細再看看。”
我隨意地過去看了看,有個地方令我頗為驚異。就是我們能看見畫禮服的顏料,這些顏料看起來比其他部分更重,它們好像被專門處理過。
“看出來了吧?禮服的顏料上很重,是嗎?”
“是的。”
“這很有趣,你現在一定很想知道,別急,我會從頭說給你聽的。”
我暗想,這個囉唆的女人真討厭,我得想個什麼理由才能離開呢?
“大概在一年前。我進了那個偉大畫家的畫室,那是多麼讓人激動啊!那天,我穿上了剛買的晚禮服,禮服是從諾曼·哈奈爾商場買的,戴著一頂別具一格的紅帽,約伊頓先生站在門口,等著我的到來。我第一眼看到他時就被他的氣質所感染,他穿著黑色的天鵝絨夾克,有一雙迷人的藍眼睛。我進了那間畫室,畫室給人的感覺很大,客廳擺著天鵝絨罩的椅子,紅色的天鵝絨沙發,他似乎隻喜歡天鵝絨,所以窗簾是天鵝絨的,連地毯都是天鵝絨的。”
“噢,是嗎?”
“我坐下來後,他說話直奔主題,為我介紹自己,他說自己作畫與別人很不一樣,他有一套畫女人身材的方法,用這種方法可以把女人的身材畫得接近完美。下麵的話也許會讓你大吃一驚。”
“沒事的,你繼續。”我說。
“‘這些都是劣質之作,你看。’他當時這樣說,‘不管這是誰畫的,雖然服飾畫得極其完美,你仍會感覺到裏麵的輕浮做作,真是毫無生氣的一幅畫。’
‘約伊頓先生,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呢?’我問他。
‘因為一些畫家的無知,他不了解衣服下的秘密!’”
格拉迪·帕森貝先停了一下,喝了口白蘭地,又接著對我道:“不要老是這樣看著我,雷歐納。這沒什麼,你安靜地聽我說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