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正在紐約格林威治村的一個住宅區裏醞釀著新一天的悶熱。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去,此時的這裏都顯得既僻靜又毫不起眼。遠遠的天邊,一塊一塊的雲朵就像是地麵上的水蒸氣,彌漫在低矮的天空上。
一幢六層樓房緊挨著村裏的大街,這樓房還是那種老式的結構,左右對稱,並且樓裏沒有電梯。這種小型公寓樓房在這座城鎮中隨處可見。常年的風吹日曬,讓樓梯已是鏽跡斑斑了,可這還是人們進出都必須依靠的唯一通道。公寓樓的每一層都有兩套房間,沿著鏽跡斑斑的樓梯走上樓來,打開房門,就可以依次進入客廳、起居室、臥室、廚房。另外,每套房間的陽台後麵都還備有一個防火樓梯,從陽台上直通到下麵的院子。
距離這幢六層樓房後麵不遠的地方,還有一幢公寓樓,但是稍微矮一些。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在二樓的一個房間裏,正躺在窗前的輪椅上酣睡著。在暑熱中,這個年輕人睡得很沉,汗珠像豆子一樣從他的麵頰緩慢地往下淌著。他的左腿從腳腕到大腿部被厚厚的石膏裹著,上麵還歪歪斜斜地刻著幾個讓人感到奇怪的字:“此處裹著的是L.B.傑弗裏斯的斷腿。”這個年輕人就是我們這個故事的主人公,一位精力充沛的35歲高個子男人。
屋子裏的東西毫無秩序地堆放著,又多又雜,顯得非常淩亂。在他的身邊,放著一張小桌子,上麵放著一台照相機,是攝影記者專用的那種能拍攝高速運動的機型,但是在外觀上,這台照相機看起來已經非常老舊、破損不堪了。在這張桌子的一個角上,還擺放著一張大約10英寸的照片。照片上顯示出,一輛已經失控的賽車正衝著鏡頭直飛過來。
在這個房間的牆上還掛著一張大約14英寸的照片,一幅主題為“暴力”的小品。在照片的右下角是一個醒目的簽名:L.B.傑弗裏斯。這張照片裏的圖像是重炮轟擊時刹那之間的景象,隻見石塊、塵土,人和物,彈片,都懸在半空中。
另外,在這張照片的上方,還掛著另一張,是飛機廠工人罷工時與軍警發生衝突的照片。照片裏,警察正在和罷工的工人進行混戰。拳頭、棍棒、警棍來回飛舞,身上的血跡,人們眼中的憤怒,被擊倒的人想掙紮著再站起來的動作 ……就在照片的下角也有一個相同的簽名:L.B.傑弗裏斯。
還有一張照片,鑲在一個精致的鏡框中,顯示出在內華達州平原上進行原子彈爆炸試驗時的畫麵,它顯得令人生畏,又讓人感到壯麗。
屋子的牆角,豎放著一個木頭架子,上麵混亂地擺放著各種膠卷等攝影用具和各種大小不一的鏡頭。還有一些時裝雜誌堆放在一個觀察架上,封麵上都是千姿嫵媚、百態動人的模特兒。還有一些底片放在雜誌的旁邊,當然也都是些年輕姑娘的……這整個房間,就是我們故事的主人公攝影師傑夫的。
從傑夫家的窗口看去,對麵六層大樓裏住著的人們已經開始起身了。這時,原本安靜的空氣慢慢地出現了動靜。這些居民們一天的活動,也就正式拉開了帷幕。因為正值盛夏,所以每戶人家都敞開著窗戶,顯露出各自在自己的小天地裏忙碌的情形。
一個四十多歲的作曲家正在三樓右邊的屋子裏刮胡子。桌子上的收音機開著,播放著一位男人的聲音:“……聽眾朋友們,早上好,這裏是紐約沃爾電台。現在的時間是7點15分……現在城市的室外溫度大約有華氏84度……聽眾朋友們,你們是否已經到了不惑之年?但是有沒有想到過自己生命的價值和意義呢?或者,當你清晨睜開眼時,你是否感受到了情緒低落、疲倦不堪?你是否有過這樣令人身心焦慮的感覺?……”作曲家聽到這兒,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他放下剃刀,也沒有擦掉滿臉的肥皂泡就走到收音機前。他有點煩躁地調過一連串廣告節目,直到再次找到一個播放音樂的電台,才稍稍滿意地回身繼續去刮自己的胡子。
在那幢樓房的四樓後陽台上,也就是防火樓梯旁邊,懸掛在防火梯上的鬧鍾一個勁兒地響個不停,此時,一對在露天過夜的夫婦也睡醒了。他們無精打采地坐起來對視了一會兒,好像是在說,整個晚上他們兩個人誰都沒有睡好覺。
一座相對低矮一些的屋子裏,就在作曲家臥室左邊向下的位置,一台小電扇正在窗邊旋轉、擺動。電扇安置在桌子的右角,在桌子左邊放著一個麵包烤箱。這間屋子的主人此時就站在桌子的旁邊,一位18歲的年輕芭蕾舞演員,名叫托索。她身材婀娜豐滿,現在隻穿了一件內褲,正在廚房裏準備著自己的早餐。隻見她一邊隨著錄音機裏的練習曲,不停地伸臂、踢腿、彎腰,做著各種舞蹈動作,一邊把早餐用具一樣一樣地放在桌子上。
那座公寓的五樓右邊的窗口裏,一位婦人微微探出身子,打開了掛在窗外的鳥籠。幾隻美麗的小鳥立刻活躍起來,歡叫著衝出籠子,飛向天空……
仍在熟睡著的傑夫,額頭上布滿了細細密密的汗珠,並且汗珠越聚越大,終於很快流到了一起,最後順著傑夫的臉頰彎彎曲曲地流到嘴邊……
一支溫度計掛在牆上,裏麵紅色的水銀柱一動不動地停留在華氏93度的刻度上。
這個時候,在傑夫身邊的電話鈴突然響起來。傑夫猛地驚醒過來,立即拿起話筒,兩眼惺忪地對著電話說道:“喂,我是傑弗裏斯。”是傑夫的編輯甘尼森打來的電話,隻聽他用異常熱情的口氣高聲說道:“恭喜你了,傑夫。”
傑夫一怔,莫名其妙地問道:“恭喜我什麼?”
“你的石膏不是該拆了嗎?”
傑夫苦笑了一下,反問道:“誰說我的石膏該拆了?”他邊說著邊懶洋洋地朝窗外瞥了一眼。
對麵兩個幾乎一絲不掛的姑娘在大樓專供曬日光浴的樓頂平台上又說又笑。她們躺在鋪在樓頂平台的裕袍上,這樣其他的人就看不見她們了。傑夫的臉上掠過一絲失望的神情。
電話裏的甘尼森用充滿自信的口氣繼續說道:“今天是星期三,從你摔斷腿的那一天算起,直到現在,已經整整七個星期了,我說的對不對?”
“你真是健忘,甘尼森,你這樣怎麼還能當上編輯?”
“我靠的是謙虛學習、勤奮工作唄。當然,也少不了偶爾利用一下出版商的秘書小姐。”甘尼森開玩笑地辯解道,然後他頓了一下,又言歸正傳地說,“怎麼,是我記錯時間了?”
“時間倒是沒錯,隻不過是我要再熬一個星期,才能破繭而出,是你多算了一個星期而已。”傑夫一邊無奈地用手拍了一下那條裹著石膏的腿,一邊又朝對麵的樓頂望去。
前麵的那座公寓的三樓上,那位芭蕾舞演員還在繼續操練著她的高難度舞步。
甘尼森聽了傑夫的話,顯然非常失望。他繼續說道:“唉,誰也不想遇到這樣的事情!還是算了吧,傑夫,人不能天天都走運。我也不例外。好了,就算我沒打電話來吧。”甘尼森說著也有點煩躁了。外麵是越來越熱了。
“好吧,甘尼森,我真替你別扭!”傑夫也無可奈何地說道,“當然,一想到我還得戴一個多星期的石膏,你就心裏不舒服,它就像是一把枷鎖。”他一邊對著話筒說著,一邊用眼睛緊緊地盯著對麵的芭蕾舞演員托索,因為她現在正跳得起勁。
“最佳攝影師,我的傑夫,我這一星期最大的損失就是缺少了你這樣最好的記者,而你最大的損失就是錯過了一個非常好的機會。”
“去哪兒?”傑夫回過神來急忙問。
“唉,真是遺憾,現在說也沒有用了。”甘尼森故意賣起了關子。
“不,不,你說,快說,”傑夫一下子來了精神,“你打算讓我去哪兒?”
這時,對麵公寓裏的托索小姐走到了冰箱前,依舊邁著歡快的舞步,從冰箱裏麵不急不慢地取出一隻雞腿。然後,她關上冰箱門,輕盈地跳回到房間中央,一會兒啃雞腿,一會兒又把它在手中揮舞著,那雞腿就好像是她的一個道具似的。房子另一端的那張桌子上放著一包已經切好的麵包片和黃油,她晃動著下肢,放下雞腿,打著旋兒轉到桌子旁邊,然後把黃油擦抹到麵包片上。這樣一個連貫的動顯得既優美又具有節奏感。
“本來計劃讓你去印度。”電話那頭繼續傳來甘尼森的聲音,“可是今天一早,我從雜誌社社長那兒得到了可靠的消息,說印度很快就要硝煙彌漫了。”
“我早就對你說過,你不記得了嗎?我們下一個目標就應該到那個地方去看看。”傑夫興奮地衝著話筒嚷道,好像完全忘記了自己裹著石膏的腿。
電話那邊甘尼森的聲音依然顯得有些不痛不癢:“好像你曾經這麼說過。”
傑夫非常激動地說:“你說吧,我什麼時候動身?過半小時還是一小時?”他激動得早已把自己目前的處境忘得一幹二淨了。
“不行!你想拐著石膏腿去?”甘尼森非常幹脆地拒絕了他。
傑夫一聽甘尼森這樣說,立刻急了:“喂,你別這麼死心眼兒,也最好別惹我生氣。再說了,如果不行,我完全可以坐在吉普車裏,甚至騎在水牛背上拍照。這條腿根本不是問題。”
甘尼森笑了笑說:“我們可不能拿你來開玩笑,你對我們雜誌社來說簡直太重要了,我還是考慮派摩根或蘭巴特去吧。這樣應該更好些。”
傑夫聽完,便氣呼呼地說:“好呀,我為你摔得半死,你卻派摩根或蘭巴特去?這就是你對我的報答?就是把我的一份好差事給別人?”
傑夫一邊說著,一邊又伸長了脖子,朝對麵的公寓裏望去。他一直都在關注著托索的一舉一動,這時,隻見托索一連著做了幾個360度轉體,最後是一個特別穩定站住的動作。動作完成,幹淨利索,非常漂亮。然後,她慢慢地坐到桌子前,開始吃早餐了。從開始到現在,托索的早餐就像是在舞台上表演。
“說實話,我可沒有叫你站在那條賽車道上去拍照片的。”甘尼森加重了語氣說。
“你沒叫我站在那兒?這麼說是我自己找死了?”傑夫也有點生氣了,“你要求的是要與眾不同,要具有戲劇性。現在,你反正是得逞了,達到了自己的目的,可是你一弄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就立刻翻臉賴賬了。”
一邊說著,傑夫一邊把目光從托索那兒移向作曲家的窗口。此時,作曲家正坐在一架鋼琴前,若有所思地捧著自己的臉頰,不知道在苦思冥想什麼,還不時地用筆在樂譜上飛快地寫著。一會兒,作曲家站起身來,走到窗戶前,尋找著從外麵傳來的打擾了自己注意力的音樂聲。原來讓他無法集中自己注意力的那種激昂的芭蕾舞音樂正是從樓下傳來的。
“……就這樣吧,好了,傑夫,再見吧!我們有時間再聯係。”甘尼森在電話裏耐著性子勸道。
“不,不,甘尼森,稍等一下,你必須帶我出去走走。”傑夫忙叫道, “我整天在這兩間屋子裏傻坐著,已經六個星期了,真是難以想象,除了透過窗口看看我的鄰居,我基本上什麼事兒也沒有幹。這種日子簡直就像把我給關進了監獄,我真是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傑夫無奈地抱怨著自己遭遇的這一困境。
這時,對麵的作曲家氣憤地站了起來,把筆一摔,看他那種樣子和表情,好像也是受不了才下定決心要到外麵去進行抗議的。傑夫向作曲家做了個同情的笑臉,等待甘尼森答複。
電話那頭,甘尼森毫無餘地地說道:“傑夫,再見。” “甘尼森,別掛,聽著,你如果不把我從這百無聊賴中拯救出來,我也不敢保證自己能做出什麼樣的事情來。”甘尼森一愣,問道:“你想幹什麼?” “我……我要結婚!這樣一來,我以後可就哪兒也去不成了!”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表達什麼。正說著,他看見對麵公寓裏的那位戴眼鏡的推銷員,正沿著鏽跡斑斑的樓梯走到二樓自己的房門外,掏出鑰匙,打開門走了進去。推銷員的手裏提著一隻鋁製手提箱,那應該是他們這種職業的人常用來裝樣品的。他來到臥室,先摘掉帽子,然後把手提箱重重地放在地上,隨著用右手背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透過臥室的窗口可以看到,推銷員的妻子有氣無力地靠在床上,一臉的病容,好像是正在經曆著一場噩夢的困擾。如果仔細點看,還能看到在他們的床頭櫃上,擺滿了藥盒、藥瓶、水罐、羹匙等病人所需要的東西。這些都足以說明,他的妻子是一個長年臥床不起的病人。
“我說傑夫,你也應該結婚了。”聽到甘尼森這樣說,大大出乎傑夫的意料,這說明自己剛才對他說的話沒有起到威脅的作用,反而招來了對方的嘲笑,“不然,你會變成一個刻薄、孤僻的怪老頭。”甘尼森繼續說著。
妻子知道推銷員丈夫回來了,便用一塊長毛巾蓋住額頭,又故意躺了下來。隻見推銷員邁著大步走進臥室。妻子一見丈夫,突然取下敷在額頭上的濕毛巾,並且翻身坐了起來,還指著推銷員不知咒罵著什麼。這時推銷員停住了腳步,像是在安慰她。但是妻子還是在繼續指責著。她一邊責罵,一邊指著手表,意思像是在責罵丈夫回來得太晚了。
聽筒旁邊,傑夫馬上接口說道:“是呀。真是難以想象,甘尼森,你能想象我就變成這樣的一個人嗎?每天,當我筋疲力盡趕回家的時候,迎接我的將是老婆那些沒完沒了的嘮叨,還得忍受那些洗碗機、洗衣機、垃圾處理機那種可怕的、枯燥的機械的響聲。你能相信嗎,甘尼森?”他一邊說著,一邊緊緊地盯著推銷員的窗口。
“是嗎?你太悲觀了,傑夫,現在做妻子的再也不會像你說的那樣無理取鬧了,她什麼事都會和你商量的,隻是你現在還沒有遇到而已。”甘尼森在電話那頭說著。
“是嗎?但在我周圍,這些家庭主婦們都還是愛嘮叨的。或許在租金昂貴的高級住宅區裏,做妻子的會與你商量。你要是來我這裏看看就會明白的。”傑夫不無諷刺地說,因為他正看著對麵推銷員的妻子在指手畫腳地嚷嚷著。這時候,推銷員似乎也忍無可忍,大聲吼叫了起來。傑夫非常專注地看著對麵的一舉一動。
“嗯,傑夫,你當然比我了解。好吧,就這樣吧,我改天再給你打電話。再見。”甘尼森不想再聊下去了,想趕快結束這次不是很愉快的談話。
“好吧。不過,你下次最好能給我帶來些好消息。”傑夫無奈地說道。說罷,他便掛上了電話。
他還在一直注視著對麵的情況,他看見推銷員仍在和妻子激烈地爭吵著。一會兒的工夫,推銷員一甩手,大步走出了臥室,怒氣衝衝地。他走到起居室,拿起帽子往牆上狠狠地一摔,然後“砰”地撞上門,氣衝衝地離開了自己的房子。屋子裏原本沸騰的空氣立即冷卻了,安靜得讓人難以忍受。
忽然,傑夫感到裹著石膏的小腿一陣癢癢。他不由得搖了搖頭,趕緊拿起一個木製搔癢耙,輕輕地伸進石膏裏,小心翼翼地搔著奇癢難忍的小腿。一會兒,當他忙完了上麵的動作,便又朝窗外看去。
傑夫看到,推銷員索瓦爾德一隻手拿著一副花剪,另一隻手拿著小鋤和小耙,走到樓下的後院裏。或許他是想讓自己放鬆一下,隻見他走到一個小花壇旁,一會兒彎下腰,給花培土、澆水;一會兒跪下,察看著那些花,給花鋤草、修剪枝葉。
這時候,另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吸引住了傑夫的注意力。赫林·艾德小姐,就是住在托索樓上的老太太,手裏正拿著一份《先驅論壇報》,動作緩慢地走到院子裏,坐在一張帆布折疊椅上。
“早上好!”那個喜愛小動物的婦女西弗勒斯太太透過五樓的窗口,探出頭來,向下麵的赫林打招呼。但是,赫林似乎正在出神地想著什麼事情,並沒聽見來自五樓的問候,仍然專注地坐在折疊椅上。 “喂,早上好!”西弗勒斯太太又一次問道,不過這次的聲音大多了。赫林突然一怔,如夢初醒的樣子,馬上回答道:“噢……您也早上好!”西弗勒斯太太看見赫林這樣,先是一笑,然後伸手離開窗口,取下了鳥籠。
赫林小姐戴上眼鏡,開始看拿著的那份《先驅論壇報》。但是,沒有一會兒,隔壁的一種聲音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抬頭看去,原來是推銷員在幹活兒。她指指點點的,並且嘴裏還說著什麼,好像在告訴推銷員應該怎麼做。他一開始看著她,並沒有說什麼。赫林小姐還是若無其事地說著,聽了一陣之後,推銷員突然正麵看著她,唇部還在激烈抽動,這個微小的表情非常明顯,看起來他對赫林小姐的幹擾相當不滿。
赫林看到推銷員這樣,臉上的神情是又驚又怕,趕緊從籬笆邊走開了。
眼前的這一切都沒有逃過傑夫的眼睛,正當他饒有興致地看著的時候。突然,一個女人的聲音從他的背後傳來:“我想你是不知道吧,在紐約,窺測別人可是要被拘留六個月的。”
傑夫一怔,急忙扭頭一看,原來是保險公司雇的護士斯特拉來了,便忙招呼道:“唉,斯特拉,你好。”
斯特拉,四十多歲,單從外表看,她是個身體壯實、相貌一般的黑頭發中年婦女。但這個人可精明能幹、能說會道。傑夫看著她,先是摘下寬邊涼帽,然後把手中的包放在桌上。然後她從口袋裏掏出一支體溫表,一邊擦拭,一邊不滿地瞪了傑夫一眼,繼續說:“還有就是,拘留所裏是沒有窗戶的。過去怎麼懲罰這種人,你知道嗎?就是把犯人的一隻眼珠子摳出來,而且他們用的還是一根燒得通紅的鐵條。你自己覺得這樣值得嗎,為從這麼一個小窟窿裏看到的事情丟掉一隻眼珠子?”
傑夫歪著頭,一動不動地看著她。雖然她這樣說著,但也忍不住朝外看了一眼。忽然,斯特拉好像明白了什麼,不由地笑了起來,繼續說道:“唉,親愛的,我看,人們應該走出自己的房間,從窗外看看自己屋裏的情形。嗬嗬,現在我們倆成了一樣的了。怎麼樣,這句話算得上至理名言了吧!”她一邊說,一邊把傑夫的輪椅轉了過來。
傑夫輕輕地笑了笑,臉上浮起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情,說:“這句話好像在1939年4月的《讀者文摘》上登過,這是句老話了。”斯特拉馬上說:“我隻不過是在引用一段名人名言罷了。”她說著,從小盒裏拿出體溫表甩了甩。傑夫一看斯特拉把體溫表遞過來,把本來想說的什麼咽了回去,忙說:“今天早上不必量了吧。”
斯特拉把體溫表塞進傑夫的嘴裏,一副好像沒有聽到傑夫的話的神情,卻像哄小孩似的對他說:“別說話,在心裏數一百下。”接著,她擔心傑夫再說什麼,忙自顧自地、滔滔不絕地說道:“我應該成為一個吉卜賽算命女郎,你知道的,我不應該當什麼保險公司的護土。哪兒要是出了麻煩事,我的鼻子尖在10英裏以外都能聞得出來。1929年那次股票市場暴跌,你聽說過嗎?”
傑夫不耐煩地點了點頭。
“那次我早就預料到了。”
“斯特拉,你是怎麼預料到的?”傑夫嘴裏銜著體溫表,含含糊糊地問道。
“其實,簡單得很。”斯特拉一邊往沙發上鋪床單,一邊說,“我當時正在為通用汽車公司的一位總裁做護理。醫院診斷說他得了腰子病,而我看他得的是精神病。你說說看,汽車公司裏有什麼事是值得擔心的?要麼是生產過剩,要麼就是倒閉破產。其他的人才不去關心這些事呢!”
聽到這裏,傑夫把體溫表從嘴裏取出來,說:“斯特拉,從經濟學的角度,腰子病和股票市場可是毫不相幹的兩件事呀。”說完,他又自覺地把體溫表塞進嘴裏。
“但當時的股票市場確實暴跌了,是不是?”斯特拉鋪好床單後,從自己的包裏取出幾個小瓶子放在一旁,繼續說,“實話告訴你,我也在你這間屋子裏嗅出了一些問題。首先是你的腿摔斷了,然後,你又從窗口裏偷看你不應該看的事情。你有沒有想過,這些都是問題。我已經嗅到你被法庭傳訊的場景。一群正襟危坐的法官在你麵前,而你可憐巴巴地站著,還苦苦地哀求說:‘這隻不過是我的一種消遣而已,法官大人,我已經知道那是既無知又無聊的,請您相信,我可是像慈父一樣愛著我的左鄰右舍呢!’然後,一個法官說:‘算你走運,好吧,隻判你三年就可以了。’”她惟妙惟肖地自言自語著,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你說得簡直太好了。不過,就目前的處境而言,我正愁沒有麻煩事兒呢。”傑夫忙把體溫表取出遞給斯特拉。她仔細看了看體溫表。傑夫問道:“怎麼樣?” “就目前的狀況看來,你得了男性荷爾蒙缺乏症。”斯特拉看了他一眼。 “你能看出這種病就單憑我的體溫?”傑夫驚訝地問。她甩了甩體溫表,說:“我知道,你偷看那些崇拜日光的赤裸女人已經四個星期了,可是你的體溫連一度也沒有升上去。”一邊說,她一邊用另一隻手捏著酒精棉花給體溫表消毒,然後,把它放回小盒子裏。
斯特拉走到傑夫的輪椅後麵,把輪椅推到床邊。傑夫看著她這樣,便鬆了一口氣,說道:“太好了。唉,再熬一個星期吧。”
在斯特拉的幫助下,傑夫用一條腿站著,慢慢脫去襯衣,然後俯臥在床上。斯特拉非常吃力地搬動著傑夫沉重的傷腿,把它們盡量平衡地放在床上。
“你好像說得不錯,我這間屋子裏真是要出問題了。”傑夫舒適地躺著說。
“我知道。”斯特拉心不在焉地敷衍說。她拿起一個小瓶,把裏麵的一些油狀液體倒在手心裏,來回地在手掌裏摩擦,然後均勻地塗抹在傑夫赤裸的背上。
傑夫突然感覺背上一陣灼熱,急忙問:“我說,你那瓶裏是什麼玩意兒?放在火上烤過吧?”斯特拉一邊非常用力地按摩著傑夫背上僵硬的肌肉,一邊答道:“你說對了,這樣可以加快你的血液循環。”傑夫用嘲諷的口氣說道:“原來如此!” “怎麼回事?就是你剛才要說的問題?”斯特拉忽然想起了傑夫剛才說的話。傑夫說:“我說的是說莉莎·弗裏蒙特。”斯特拉很納悶兒,問:“你是不是在開玩笑?你是個體格健壯的小夥子,她是個年輕美麗的姑娘,你們這麼般配還能有什麼問題?” “她要和我結婚。”傑夫苦惱地說。 “這也很正常呀。” “可關鍵是,我不想娶她。” “你這樣才是不正常呢!”斯特拉非常詫異。
傑夫又接著說道:“我對結婚還缺乏充分的心理準備,所以我實在不想結婚。”
斯特拉不以為然地說:“像你這樣沒有頭腦、粗心大意的人,和莉莎·弗裏蒙特結婚是再合適不過了。對一個男人來說,隻要找到了一位合適他的姑娘,那麼就再也不需要什麼可準備的了。”
“她是個不錯的姑娘。”傑夫的語氣突然又變得遲疑起來。斯特拉雙手揉著傑夫背部的各個部位,顯得非常熟練。她問傑夫:
“那是為什麼呀?你和她鬧翻了?”傑夫神情凝重地搖了搖頭。“沒有。”斯特拉接著問:“那是不是她父親拿手槍威脅你了?”傑夫被她的話嚇了一跳:“你不要亂說,根本沒有這回事!”他不知道她為什麼會這麼說。
“以前的確發生過這種事情。”斯特拉甩了甩發酸的手指,一本正經地說,“你沒有聽說過嗎?世界上最美滿的幸福婚姻,許多就是在槍口底下結成的。”她說完話,又拿起一條毛巾,在傑夫油亮亮的背部使勁地擦著。
“唉,你不知道,她不是我想結婚的那種姑娘。”傑夫似乎有苦難言,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 “為什麼?她可是千裏挑一的好姑娘呀!”斯特拉放下毛巾,顯得更加迷惑了。她又拿起另一個瓶子,往傑夫的背上倒裏麵的洗淨劑。
傑夫鬱鬱沉悶,喃喃地說:“說實話,她太漂亮、太聰明、太老練、太……總之,她真的是太完美了。她哪樣都好,可就是缺少我所需要的東西。”
“你需要的是什麼,能不能把它說出來,我們討論討論?”斯特拉好像一下子來了興趣。
傑夫想了想,艱難地說道:“說出來也沒有什麼問題。事情其實很簡單,她的世界屬於帕克大道上那種高雅、純淨的環境,屬於奢華的酒店、雞尾酒會、非常高檔的場所……”
還沒有等傑夫說完,斯特拉就立刻打斷了他,說:“那是因為她不得不待在那樣的環境中。我覺得她是個聰明的姑娘,能活得心安理得,能適應身邊的任何環境。”
傑夫繼續說:“……你好好想想,她能滿世界的四處顛簸、浪跡天涯嗎?特別是跟著一個存款不是很好,或者從不超過一個星期薪水的窮攝影師?除非她是瘋了。”他說完,又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
“那你永遠就這樣不結婚了?”斯特拉一邊說,一邊用毛巾輕輕擦掉傑夫背上的液體,扶著他慢慢站起來。
“也說不定哪天我就會結婚了呢。”傑夫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開始慢慢地穿襯衣,“但是,人不能把結婚當做是穿一件新衣服、吃頓海鮮或大談最近發生的醜聞,那樣,生活也就沒有什麼意義了……”
斯特拉攙扶著他,讓他重新回到輪椅旁,輕輕地坐下。他停了一下,接著說道:“……你明白嗎,我希望和我結婚的女人能夠無所不能,無事不幹,無所不愛,能夠四海為家。所以,目前唯一的辦法,就是把這件事給了結了,讓她另找他人吧。”
斯特拉一邊在輪椅上裝扶手,一邊不滿地說:“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就是想對她說:‘走吧,我配不上你!你是個過於完美的女人。’”
她說完就把那些小瓶子裝進原來的包裏,然後轉過身來認真地說: “傑弗裏斯先生,雖然我沒有什麼文化,但我還是要奉勸你一句:男人和女人相遇並相愛以後,應該是‘砰’的一聲,馬上結合,就好像是百老彙大街上相撞的兩輛出租汽車那樣,而不是相對無言,沉默坐著,像研究、分析瓶子裏的兩個標本一樣,相互打量。”她說著,“嘩”地一下把床上的床單掀起來,開始疊在一塊兒。
“應該用一種理性的辦法對待婚姻。”
“什麼理性!理性給全人類帶來的麻煩事兒還少嗎?現代婚姻,哼!”斯特拉對傑夫剛才的話不屑一顧。
“我和莉莎在感情上還沒有達到……”傑夫把輪椅掉過來看著她說。
斯特拉立刻打斷了他的話:“你說的那些都是廢話!以前的時候,人們也就是相互見見麵,了解一下,或者一興奮就結合了!……可是如今,你算計我,我對付你,嘴裏說著一套一套的,可是心裏卻相互猜忌,要不就是你對她、她對你進行一通精神分析。到最後,像是在參加文官考試,而不是在談戀愛了!”
“人與人的感情層次是有差異的……”傑夫還想辯解,但又被斯特拉打斷了。
“你要是想找麻煩,首先肯定就得惹麻煩!告訴你,我知道一個挺好的小夥子,和一個姑娘交往了三年,而那個姑娘就住在他的對麵街上。可後來,那個小夥子不肯和她結婚。什麼原因呢?因為那個姑娘在《外貌》那本雜誌上測試關於婚姻的問題時,隻得了61分!”
傑夫聽到這裏,也忍不住笑了。但他馬上又換了一種譏刺的口氣,對斯特拉說道:“不會吧,這就是你對婚姻理論的高見嗎?”
斯特拉放下疊好的床單,並沒有理會他的諷刺,走到他麵前認真地說:“傑夫,當年,我和邁爾斯是在一種情不投、意不合的時機結婚的,我們倆根本不相配。即使到了現在,也是如此。不過,到目前為止,我們一直都和睦相處、相親相愛,生活得非常幸福。”
傑夫打了個哈欠,看樣子顯然是被這沒有盡頭的談話搞得厭煩了。他懶懶地說:“斯特拉,這很好呀。現在,能不能幫我做個三明治吃?” “當然可以。”斯特拉說了一聲,就朝廚房走去,突然她又回身說,“我還要在三明治上抹上一點常人的想法。你知道,從頭到腳,莉莎每一個細胞都在愛著你。最後,我給你兩個字忠告:娶她。”
“她是不是買通了你,給了你很多錢呀?”傑夫開玩笑地問。
斯特拉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厭惡地瞪了他一眼,轉身走進廚房。傑夫輕輕歎了口氣,很無奈地環視了一下狹小的屋子。一會兒,他又向窗戶外看去。
對麵公寓的院子裏,那位擺弄花草的推銷員已經不見了蹤影。而用報紙把臉遮得嚴嚴實實的赫林小姐,正靠在折疊椅上閉目養神。一切看起來又好像恢複到了起初的樣子。一會兒,傑夫又把目光移向公寓的其他後窗。
托索小姐正非常有節奏地對著鏡子,梳著自己的一頭金紅色的長發。就在這個時候,那扇一直關閉著的窗戶打開了,是六樓左邊的那家。是房東打開了那扇窗戶,而在他身後,傑夫還看到兩個年輕人走了進來,像是一對新婚的夫婦。房東交給小夥子一串鑰匙,小夥子一邊接過鑰匙,一邊說了句:“謝謝。”
之後,房東轉身走出了房間。當那對新婚夫婦剛要摟抱在一起的時候,房東提著箱子猛然推門又進來了。房東把箱子放下,客氣地說:“如果還需要什麼東西,請按一下鈴。”兩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站在那裏,又說了一句:“謝謝。”
房東把門關上,走了出去。兩個年輕人立刻緊緊摟抱在一起,迫不及待地親吻著對方。傑夫好奇地看著,眼睛瞪得很大。
過了一會兒,小夥子才鬆開那個姑娘,招呼道:“來,快來!”說著拉開通往起居室的門,跑出臥室。傑夫有點疑惑地看著,忽然,他看見青年抱著姑娘,一步一步走進臥室,神情非常莊重。傑夫不由得“哦”了一聲,會心地笑了。剛才礙於房東在場,他們倆又做了一遍原先沒有做出來的親密舉動。
兩人如膠似漆,新郎不停地親吻著懷裏的新娘。忽然,新娘往敞開著的窗戶看了一眼,像是意識到了什麼。可以看得出來,她意識到很有可能被別人偷看到他們這種過分親密的行為。新郎也好像意識到了這種情況,忙放下新娘,走到窗前,放下了厚厚的窗簾。
傑夫忙移開目光,還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忽然,他發現斯特拉正在身後冷冷地瞪著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從廚房裏出來了。看到這個,傑夫有點慚愧地笑了笑。
“隻會說空話。”斯特拉不屑地撇了撇嘴說。說完,她拿起提包,轉身出了門。傑夫轉過頭,表情有點僵硬,看著斯特拉離開了。
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傑夫百無聊賴、困乏不堪,就那樣一個人在窗前坐了一天。也不知在什麼時候,他竟然在輪椅上睡著了。光線在不停地變換著位置,樹的影子也在隨著光線不斷地推移著。漸漸地,對麵的公寓又熱鬧起來了。白天在各處工作的人們已陸續回到家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從每一扇敞開的後窗裏,他們正在各自的屋子裏忙活著。
傑夫的屋子裏,還是原來那樣。他慢慢睜開眼睛,迷迷糊糊地發現,屋裏好像有人。他仔細端詳,原來是自己的女友莉莎來了,正站在他的身邊,俯身凝視著他。頓時,傑夫睡意全消,坐直了身子。
莉莎,她披著薄如蟬翼的天藍色紗巾,穿著一件袒露雙肩的黑裙子,手上戴著一雙白手套,顯得非常清純。她不僅年輕貌美,而且衣著講究、時髦,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姑娘。
見傑夫醒了,她便靠了過來,吻了一下他的嘴唇,溫柔地問道:“腿好點了嗎?”
“嗯……還是有一點疼。”
“你的肚子呢?”
傑夫微笑了一下,說道:“快變成橄欖球了,真是空空如也呀。”
莉莎聽到傑夫的回答,忍不住笑了。她又吻了傑夫一下,繼續問道:
“那你的愛情怎麼樣呢?” “不太理想。”傑夫搖搖頭說道。 “還有什麼事讓你不高興嗎?”莉莎問了一句,隨後看了看光線昏暗的屋子。 “嗯,過來。”傑夫把莉莎拉進懷裏。他眯著雙眼,含情脈脈地凝望著莉莎,故意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她很快活地用手臂抱住傑夫,溫柔地親吻著他的臉,然後充滿熱情地笑了一聲。她轉過身,微笑著對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挺好了,我的全名是莉莎——卡羅爾——弗裏蒙特。”
說完,莉莎站起身,打開屋子各個角落裏的台燈。燈光立即驅散了原來的昏暗,屋子也頓時亮堂了起來。傑夫歪著頭,仔細端詳著莉莎的新裙子。
“莉莎·弗裏蒙特,就是那位每件衣服隻穿一次的漂亮姑娘嗎?”
莉莎取下紗巾,放下小巧玲瓏的手提包,答道:“不錯。可那是有原因的呀。這會兒,這批衣服已經全部運到了巴黎。你說它們會成為流行的款式嗎?”她一邊擺出各種時裝表演的姿勢,一邊回答著傑夫的話。
“那要看衣服的價格了。這也可以算出來吧,飛機票的運費、進口稅,加上利潤……”傑夫眯起眼睛看了一會兒說。 “不貴,每件大概1100美元。”莉莎一邊故意輕鬆地說著,一邊優雅地放下紗巾,脫去手套。 “什麼,1100美元?”傑夫嚇了一跳大聲說道,“你應該把它送到股票交易所去,我看這樣更合理!” “你可能不相信,但是我們每天能賣十多件呢,就是按這個價錢。”
莉莎把手套和紗巾一起放在桌上,非常得意地說。傑夫還是有點嘲諷地問:“恐怕都是稅務官來買你們的衣服吧?”她沒直接回答他,而是繼續笑著說:“今晚可是個不同尋常的日子,所以,即使這次讓我自己掏錢把它買下來,這也是相當值得的。” “是不是你又要去參加什麼重大宴會了?”傑夫有點奇怪地問道。莉莎說:“對,今晚是一個不同尋常的晚上。”說著,她還看了一眼桌上的《時裝》雜誌。 “今天是星期三,日曆牌上多著呢,沒有什麼不尋常的。”傑夫不以為然地說。
莉莎在屋子裏找著什麼,並沒有馬上回答他的話。不一會兒,她看到一個舊煙盒。她邊仔細地看著,邊說道:“今天是L.B.傑弗裏斯倒黴周的最後開幕式。”
傑夫打趣地說道:“估計沒有多少人買票捧場啊!”
莉莎手持著煙盒,轉身看著他,向他走來。“那是因為我包場了……我說,這隻煙盒可不是一般的東西,它可是見過昔日富貴繁華的。”她直直地看著他,並且就站在他的正前方,樣子看起來有點嚴肅。
“這是從上海買來的。那也是一個見過昔日富貴繁華的城市啊!” “你又從來不用,況且這個煙盒已經裂了。我讓人送個新的給你,送你一隻鋁煙盒,樸素扁平,那上麵還要刻上你名字的縮寫字母。”傑夫非常認真地說:“可別把錢花在這種華而不實的東西上,你的錢也來之不易呀!”
莉莎蹲靠在傑夫身旁,雙肘撐在輪椅的扶手上,微笑著說:“我願意。從今晚起,綁在石膏中的L.B.傑弗裏斯再過一個星期就解放了。”
“哦,是嗎?這件事,我自己倒給忘了。”傑夫突然明白了,也為莉莎的細心而有些感動。
看著莉莎還想說點什麼,急忙站起身,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她一邊朝門口走去,一邊毫無頭緒地問:“今晚的活動,咱們去‘21飯店’,怎麼樣?”
“那你最好在外邊預備一輛救護車。”傑夫苦笑著搖了搖頭說,接著看了一下自己的斷腿。
“咱們根本就用不著救護車。”莉莎腳步輕盈地走到門前,一下子拉開了房門。就在門外,正站著一個身穿紅衣黑褲製服的侍者,一手托著保暖爐,裏麵裝有各種美味的菜肴,一手拿著一個大酒瓶。
“非常抱歉,讓你久等了。”莉莎對他說完,然後側過身子,讓他走進屋裏,隨後又告訴他,“左邊是廚房。”她轉身關上門,又說了句:“我來吧。”隨之接過侍者手中的大酒瓶。
“稍微熱一熱吧,來,把菜都放進爐裏。”莉莎忙跟著侍者走進廚房,叮囑他道。
“知道了,夫人。”侍者點頭道,顯得非常謙和。
“打開酒瓶吧。”她一邊對傑夫說,一邊把一張類似餐桌的大椅子搬到輪椅前,緊接著為自己拉過一個小凳子坐下,動作看起來,非常利索,卻不失優雅。
“好的。能把那個開塞鑽遞給我嗎?”
莉莎站起身,走到牆角的一個架子旁,找出開塞鑽,遞給了傑夫,隨後就去廚房取了兩個酒杯。“這個夠大了吧?”她回到傑夫的輪椅前時,晃了晃手裏拿著的兩個大玻璃杯。
可是,傑夫還在費勁地擺弄著那個大酒瓶,或許是由於身體困在輪椅上的緣故,他無法用力。聽到莉莎的話後,他抬頭看了看說:“棒極了。”說完,他又低頭開始忙活了。
這時候,從廚房裏出來,拿著保暖爐的侍者,看見傑夫這麼費勁地開酒瓶,就急忙從他手裏接過酒瓶說:“先生,我來吧。” “真是難以想象,這些日子你是怎麼過來的。”莉莎同情地看著傑夫說,“而且,你知道的,更難熬的就是最後這一個星期。”傑夫歎了口氣,沮喪地在硬邦邦的石膏上拍了拍,說:“真是壞透了。真想把它給拆了,下去好好地走動走動。” “不要著急,”莉莎忙安慰他說,“這最難熬的一個星期,我保證讓你開開心心地度過,讓你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謝謝你。那樣簡直太好了。”傑夫感動地看著她。這個時候,侍者已經把酒瓶打開,遞給了傑夫,然後拿起保暖爐,準備離開了。
莉莎看著侍者忙說:“噢,卡爾,請等一等。”她說著就從錢包裏抽出一張鈔票,塞在將要離開的侍者的手裏,“拿著吧,裏麵也有你的出租汽車費。”
侍者看著莉莎,微微一笑,說:“弗裏蒙特小姐,非常感謝,祝你們用餐愉快,傑弗裏斯先生。”
“謝謝,再見。”傑夫也朝他點了點頭。然後,侍者走出了房門。關好門後,莉莎又回到傑夫的輪椅前坐下,歎了一口氣說:“你不知道,這一天我是怎麼過來的!”傑夫馬上關切地問她:“是不是感覺累了?”說完,就把酒瓶遞給她。
“不是。上午的銷售會議整整開了多半天,然後又急匆匆地趕到沃爾多夫酒店,和迪弗雷納夫人在那兒有個約會,還在一起喝了點酒。迪弗雷納夫人給我帶來了很多時裝信息,因為她剛從巴黎回來。”莉莎一邊說話,一邊往玻璃杯裏倒酒。一會兒,她停下來喝了口酒,繼續說:“接著,我又和海波百貨商店裏的人在‘21飯店’一起吃的午飯。這份晚餐就是我在那會兒訂的。吃完飯之後,我又馬不停蹄地穿過二十多條馬路,參加了那裏的一個秋季時裝展覽會。之後,我又喝了點雞尾酒,和蘭利、斯利姆·海沃德等人一起喝的。我們還想辦法說服海沃德舉辦一場新的時裝展覽會呢。後來,我直接奔回家裏,換了件衣服……”
她一口氣一直說到這裏,才停下來,算是稍微地休息一下。傑夫默默地看著她,一直沒有說話。莉莎又抿了抿酒,清了清嗓子,認真地對傑夫說:“也許,我想有一天,你能把我們那兒當成你的工作室。”傑夫看著時機到了,急忙試探性地問道:“你說在巴基斯坦我開一個自己的攝影工作室,怎麼樣?”
莉莎慢慢放下酒杯,其實,她早就明白了傑夫的意思。她有點不滿地說:“傑夫,你完全可以再找另一份工作的,難道你不想安頓下來過另一種生活嗎?”
“我也想,但關鍵是我覺得沒有什麼更合適我做的。”傑夫不情願地搖了搖頭說。 “你可以找一個自己喜歡的,適合自己幹的差事呀!” “你的意思是說,我最好離開雜誌社,再找一份工作?”傑夫緊緊地盯著她,表現得非常驚訝。 “就是這個意思。”莉莎看著傑夫,肯定地點了點頭。 “有什麼理由嗎?”傑夫馬上問。 “為了你,也為了我。”莉莎往傑夫這邊靠了靠,似乎更近了一點,繼續說,“隻要你想找,比如時裝店、圖片社,我一天就可以給你找到十幾份。”但是傑夫隻是笑了笑,她見傑夫這樣的表情,也停止了說話,覺得自己受到了輕視。
“你笑什麼,你感覺我做不到嗎?我說的也都是真心話。”莉莎非常嚴肅地對傑夫說。
“你能想象我滿臉胡須,穿著大皮靴,開著一輛舊吉普車,在時裝大街上橫衝直撞嗎?這些都是我最擔心的事情。但是那樣一定會引起轟動!”
“不,不,我倒是感覺你穿深藍色法蘭絨西服更加適合,又帥氣又有派頭,說不定你會喜歡……”莉莎拍著傑夫的手臂繼續勸道,毫不在意他諷刺的話。
“好了,咱們別再討論這件事了,行不行?”傑夫忍不住打斷了莉莎的話。
莉莎無奈地站了起來,整個人好像一下子泄了氣,原來熱情洋溢,現在卻有點無精打采了。“好吧。我想晚飯應該好了。”說著,她站起來,向廚房去了。
傑夫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整個人好像也陷入了理不清的思緒裏。他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依舊裹著硬硬石膏的兩條腿。就這樣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抬頭看著窗戶外麵的那座公寓,此時,對麵大樓的各個窗口都映射出明亮的燈光。
首先看到的,是推銷員的妻子索瓦爾德太太手裏端著一個盤子,還是坐在那個床上,正在吃著什麼食物。推銷員的那套房子的樓下位置,是住著一位三十多歲的老姑娘的套房。此時,老姑娘正坐在一個梳妝台前,搽脂抹粉,自我欣賞。化完妝之後,她站起來,轉了一圈,擺弄一下衣裙的下擺,然後再靜靜地欣賞著自己鏡中的樣子。但是,傑夫看不出她有什麼動人之處,她的胸部平平,衣裙皺巴巴的,怎麼也看不出有什麼特別之處。隻見她又看了看鏡子中的自己,然後毫無表情地向起居室走去。
這個時候,在空氣中飄蕩起一陣顫顫悠悠的歌聲。傑夫想,應該是誰家的收音機打開了。
一會兒,那個女人拿著酒瓶和玻璃杯從廚房裏出來,把那些東西放在桌上,還點亮了一支蠟燭。然後,她用手理了理頭發,謹慎地環顧了一下屋子,歡快地走到門口,拉開了門。她是在做什麼呢?因為當她低著頭,害羞地把門拉開讓客人進屋的時候,傑夫根本就沒看到人,完全是她自己想象出來的。女人等“客人”進來,溫柔地接過“客人”的帽子、外套。之後,帶著“客人”坐在桌子邊,再給“客人”斟上一杯酒。接著,她也倒上一杯。看著她雙眸生輝、滿麵紅光的樣子,好像完全沉浸在無限的幸福之中。她一會兒舉起酒杯,嘴裏還時不時地說著什麼,然後和“客人”輕輕地碰了一下杯,小口地呷著……難道她是為將要做的事進行預演排練嗎?
傑夫感到意外,竟然看到這一幕,心裏暗自好笑。他看見那個女人又舉起了杯子,就連自己都有點情不自禁像她一樣,做了個“幹杯”的姿勢,一點兒一點兒慢慢地呷著杯中的酒。
含情脈脈的她看著幻想的“客人”,嬌聲細語,頻頻舉杯,完全沉浸在自己想象的情調中,不能自製……忽然,傑夫看到她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僵硬了,好像突然清醒過來似的。她無力地環顧了一下空蕩蕩的屋子,絕望地垂下原本歡快的手,爬伏在桌子上號啕大哭起來。這樣一係列的動作,有點讓傑夫吃驚,感到奇怪。
一個不幸的女人,傑夫看著,同情之心油然升起。他也情不自禁地歎了口氣。當他黯然地轉過頭來的時候,他忽然發現莉莎正站在他身後,早已擺好了晚飯,氣呼呼地盯著他,好像非常不滿他偷窺別人的隱私。
“那是個老姑娘,”傑夫忙解釋道,“不過鄰居們都喜歡叫她‘芳心寂寞’小姐。她自己也是無憂無慮、毫無牽掛的。”
“典型的‘缺乏男人憂鬱症’的表現。”
“起碼這種事你永遠都用不著擔心,對不對?”
“你這樣認為嗎?我在63街上的房間你從這兒也能看見嗎?”莉莎說著白了傑夫一眼。
“當然不會。但是,你還記得那位叫托索的芭蕾舞演員嗎?她的房間倒和你那兒差不多一樣,門庭若市。”傑夫一邊說著,一邊向窗外看去。莉莎跟著傑夫的目光,看見托索小姐正在倒酒遞煙,殷勤地招待她的三位男客,並且忙得不亦樂乎。傑夫繼續說道:“她正在挑選她的伴侶,就像是蜂後在一群雄蜂中一樣。”
“不過,我倒覺得她正在與一群餓狼周旋,其實,這是一個女人最為難的事。”
現在,他們倆一起注視著對麵窗戶裏的變化,這時,其中的一個男人走到托索小姐的身邊,在她的耳邊不知說了句什麼,然後就走到外麵的陽台上。托索好像是接到了什麼命令似的,忙跟著來到陽台,把端來的一杯酒遞給了靠在陽台欄杆上的那個男人。緊接著,她踮起腳尖在那個男人臉上輕輕地親了一下。托索也順勢被那個男人一把抱住,兩個人頓時擁著親吻著。過了一會兒,托索從那個男人懷裏掙脫出來,拉著他一起又回到了房間。
“看上去蜂後挑選了個最有錢的人。”傑夫對莉莎做了一個奇怪的表情。 “這三個人當中,她誰都不愛,包括她選中的那個。”莉莎麵無表情地說道。 “你怎麼看出來的?”傑夫聽到莉莎這樣說,感到有點奇怪。
“我們兩人的房間,你不是說很相似嗎?”莉莎意味深長地看了傑夫一眼,然後狡黠地一笑,又走進了廚房。
傑夫沒有說話,微微地笑了笑,繼續看著窗外的一切。對麵公寓的窗口,唯一隻掛著厚厚的窗簾的,就是那對看起來像是新婚夫婦的房間。傑夫若有所思地盯著他們的窗口,都被窗簾遮蓋住了……看了一會兒,便把目光移向另一個房間——推銷員索瓦爾德的那間。
一言不發的索瓦爾德走進起居室,把一個盤子放在妻子的身邊。他的妻子看見他,立馬就歇斯底裏地吼叫起來,根本不看盤子裏的食物。推銷員一聲不吭,在他妻子身後墊起一個枕頭。但是他妻子好像並不為推銷員的關心所動,猛地抓起床頭櫃上的一束花,狠狠地就甩在了床上。推銷員一把抓過花束,也高聲咒罵起來,看來他終於是忍無可忍了,過了一會兒,氣衝衝的推銷員走進隔壁的小客廳,關上門,打起了電話。傑夫看著這一切,也不明白他們到底是為什麼,總是那樣沒頭沒腦地爭吵不休。
傑夫繼續看著,隻見臥室裏的推銷員妻子吃了幾口盤子裏的飯,便悄悄地赤著腳溜到門邊,像是要偷聽丈夫打電話。但是,正在打電話的推銷員也好像覺察到了什麼,便放下電話,悄悄地走到門邊,猛地打開房門,隻見推銷員妻子狼狽不堪地站在門邊。妻子看見自己被發現了,就一邊開始咒罵,一邊又躺回到原來的床上。推銷員也是非常鄙視地用力把門關上。
真是一對冤家,還沒有見過這樣的夫妻。傑夫也搖了搖頭,看上去很無奈,所以他轉過頭又看向作曲家的房間。作曲家的屋裏同樣也是非常熱鬧,坐著很多的客人。作曲家坐在那架鋼琴邊,舉著雙手,正欲展示一下自己的新作。隻見他的十指靈活迅速地交錯移動在琴鍵上,繼而一陣動聽的琴聲立刻飛出了窗外。傑夫靜靜地聽著,歪著腦袋,好像也跟著沉醉在了悠揚的琴聲中。這時,正好拿著幾隻碟子的莉莎走了進來,她一下子被這琴聲吸引住了,不住地問:“這麼美妙的音樂是從哪裏傳來的?” “一位單身的作曲家,他就住在對麵那座公寓裏。或許,他曾經也有過一段令人傷心的感情。”傑夫隨口答道。
“這音樂簡直就是為咱倆專門寫的,太動人了!”莉莎興致勃勃地對傑夫說。她把拿來的餐具放在椅子上,然後,自己坐了下來,遞給傑夫餐巾,就動手剝起了蛤蜊。
“是這樣的嗎?它給他可惹來了很多麻煩事呢。”一個個蛤蜊肉都被莉莎剝好後放進傑夫的盤子裏,看著很是溫馨,她隨口問道:“你感覺這頓飯怎麼樣?” “那當然沒說的,和過去一樣棒。”傑夫迫不及待地的看著盤子說。莉莎看了傑夫一眼,笑得很甜。她自己也把餐巾圍上,開始吃起來。悠揚的鋼琴曲,在窗外的夜空中輕輕地飄蕩著,好像一切都沉浸在了這動人的夜色裏。流動的時間停止了,但是它是那樣的短暫。
莉莎收拾完那些盤子等餐具後,回到傑夫這邊,但是並沒有靠在他的身邊,而是半躺在角落裏的沙發上。兩人相互沉默,好像是話沒有說到一塊兒。過了一會兒,莉莎還是先開口了。
“我們應該沒有什麼區別,都是一樣的吃飯、喝水、飲酒、嬉笑、穿衣服……我看人們的生活方式都沒有很大的差別。” “聽我說,你聽我說……”傑夫馬上打斷了莉莎,很急迫的樣子。莉莎好像沒有理會他的話,還是繼續說道:“你不想讓我去,那也許還能理解。但是你最好不要對我隱瞞什麼……”傑夫聽莉莎這樣說,馬上就急了,趕緊爭辯道:“我對你沒有瞞什麼,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