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個人主義的新生活(1 / 3)

這個題目是我在山東道上想著的,後來曾在天津學生聯合會的學術講演會講過一次,又在唐山的學術講演會講過一次。唐山的演稿由一位劉讚清君記出,登在1月15日《時事新報》上。我這一篇的大意是對於新村的運動貢獻一點批評。這種批評是否合理,我也不敢說。但是我自信這一篇文字是研究考慮的結果,並不是根據於先有的成見的。

本篇有兩層意思。一是表示我不讚成現在一般有誌青年所提倡,我所認為“個人主義的”新生活。一是提出我所主張的“非個人主義的”新生活。就是“社會的”新生活。

先說什麼叫做“個人主義”(Individualism)。1月2日夜(就是我在天津講演前一晚),杜威博士在天津青年會講演“真的與假的個人主義”,他說,個人主義有兩種:

(一)假的個人主義——就是為我主義(Egoism),他的性質是自私自利:隻顧自己的利益,不管群眾的利益。

(二)真的個人主義——就是個性主義(Individuality),他的特性有兩種:一是獨立思想,不肯把別人的耳朵當耳朵,不肯把別人的眼睛當眼睛,不肯把別人的腦力當自己的腦力;二是個人對於自己思想信仰的結果要負完全責任,不怕權威,不怕監禁殺身,隻認得真理,不認得個人的利害。

杜威先生極力反對前一種假的個人主義,主張後一種真的個人主義。這是我們都讚成的。但是他反對的那種自私自利的個人主義的害處,是大家都明白的。因為人多明白這種主義的害處,故他的危險究竟不很大。例如東方現在實行這種極端為我主義的“財主督軍”,無論他們眼前怎樣橫行,究竟逃不了公論的怨恨,究竟不會受多數有誌青年的崇拜。所以我們可以說這種主義的危險是很有限的。但是我覺得“個人主義”還有第三派,是很受人崇敬的,是格外危險的。這一派是:

(三)獨善的個人主義,他的共同性質是:不滿意於現社會,卻又無可如何,隻想跳出這個社會去尋一種超出現社會的理想生活。

這個定義含有兩部分:1、承認這個現社會是沒有法子挽救的了;2、要想在現社會之外另尋一種獨善的理想生活。自有人類以來,這種個人主義的表現也不知有多少次了。簡括說來,共有四種:

(一)宗教家的極樂國。如佛家的淨土,猶太人的伊丁園,別種宗教的天堂、天國,都屬於這一派。這種理想的緣起,都由於對現社會不滿意。因為厭惡現社會,故懸想那些無量壽、無量光的淨土;不識不知,完全天趣的伊丁園;隻有快樂,毫無痛苦的天國。這種極樂國裏所沒有的,都是他們所厭恨的;所有的,都是他們所夢想而不能得到的。

(二)神仙生活。神仙的生活也是一種懸想的超出現社會的生活。人世有疾病痛苦,神仙無病長生;人世愚昧無知,神仙能知過去未來;人生不自由,神仙乘雲遨遊,來去自由。

(三)山林隱逸的生活。前兩種是完全出世的,他們的理想生活是懸想的渺茫的出世生活。山林隱逸的生活雖然不是完全出世的,也是不滿意於現社會的表示。他們不滿意於當時的社會政治,卻又無能為力,隻得隱姓埋名,逃出這個惡濁社會去做他們自己理想中的生活。他們不能“得君行道”,故對於功名利祿,表示藐視的態度;他們痛恨富貴的人驕奢淫逸,故說富貴如同天上的浮雲,如同腳下的破草鞋。他們痛恨社會上有許多不耕而食、不勞而得的“吃白階級”,故自己耕田鋤地,自食其力。他們厭惡這汙濁的社會,故實行他們理想中梅妻鶴子、漁蓑釣艇的潔淨生活。

(四)近代的新村生活。近代的新村運動,如十九世紀法國美國的理想農村,如現在日本日向的新村,照我的見解看起來,實在同山林隱逸的生活是根本相同的。那不同的地方,自然也有。山林隱逸是沒有組織的,新村是有組織的:這是一種不同。隱逸的生活是同世事完全隔絕的,故有“不知有漢,遑論魏晉”的理想;現在的新村的人能有賞玩Rodin同e的幸福,還能在村外著書出報:這又是一種不同。但是這兩種不同都是時代造成的,是偶然的,不是根本的區別。從根本性質上看來,新村的運動都是對於現社會不滿意的表示。即如日向的新村,他們對於現在“少數人在多數人的不幸上,築起自己的幸福”的社會製度,表示不滿意,自然是公認的事實。周作人先生說日向新村裏有人把中國看做“最自然,最自在的國”。這是他們對於日本政製極不滿意的一種牢騷話,很可玩味的。武者小路實篤先生一班人雖然極不滿意於現社會,卻又不讚成用“暴力”的改革。他們都是“真心仰慕著平和”的人。他們於無可如何之中,想出這個新村的計劃來。周作人先生說:“新村的理想,要將曆來非暴力不能做到的事,用和平方法得來。”這個和平方法就是離開現社會,去做一種模範的生活。“隻要萬人真希望這種的世界,這世界便能實現。”這句話不但是獨善主義的精義,簡直全是淨土宗的口氣了!所以我把新村來比山林隱逸,不算冤枉他;就是把他來比求淨土天國的宗教運動,也不算玷辱他。不過他們的“淨土”是在日向,不在西天罷了。

我這篇文章要批評的“個人主義的新生活”,就是指這一種跳出現社會的新村生活。這種生活,我認為是“獨善的個人主義”的一種。“獨善”兩個字是從孟軻“窮則獨善其身”一句話上來的。有人說:新村的根本主張是要人人“盡了對於人類的義務,卻又完全發展自己個性”;如此看來,他們既承認“對於人類的義務”,如何還是獨善的個人主義呢。我說:這正是個人主義的證據。試看古今來主張個人主義的思想家,從希臘的“狗派”(ic)以至十八九世紀的個人主義,那一個不是一方麵崇拜個人,一方麵崇拜那廣漠的“人類”的?主張個人主義的人,隻是否認那些切近的倫誼——或是家族,或是“社會”,或是國家——但是因為要推翻這些比較狹小逼人的倫誼,不得不捧出那廣漠不逼人的“人類”。所以凡是個人主義的思想家,沒有一個不承認這個雙重關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