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嚐試集》四版自序(1 / 1)

《嚐試集》是民國九年三月出版的。當那新舊文學爭論最激烈的時候,當那初次試作新詩的時候,我對於我自己的詩,選擇自然不很嚴;大家對於我的詩,判斷自然也不很嚴。我自己對於社會,隻要求他們許我嚐試的自由。社會對於我,也很大度的承認我的詩是一種開風氣的嚐試。這點大度的承認遂使我的《嚐試集》在兩年之中銷售到一萬部。這是我很感謝的。

現在新詩的討論時期,漸漸的過去了。——現在還有人引了阿狄生、強生、格雷39、辜勒律己40的話來攻擊新詩的運動,但這種“詩雲子曰”的邏輯,便是反對論破產的鐵證。——新詩的作者也漸漸的加多了。有幾位少年詩人的創作,大膽的解放,充滿著新鮮的意味,使我一頭高興,一頭又很慚愧。我現在回頭看我這五年來的詩,很像一個纏過腳後來放大了的婦人回頭看她一年一年的放腳鞋樣,雖然一年放大一年,年年的鞋樣上總還帶著纏腳時代的血腥氣。我現在看這些少年詩人的新詩,也很像那纏過腳的婦人,眼裏看著一班天足的女孩子們跳上跳下,心裏好不妒羨!

但是纏過腳的婦人永遠不能恢複她的天然腳了。我現在把我這五六年的放腳鞋樣,重新挑選了一遍,刪去了許多太不成樣子的或可以害人的。內中雖然還有許多小腳鞋樣,但他們的保存也許可以使人知道纏腳的人放腳的痛苦,也許還有一點曆史的用處,所以我也不必諱了。

刪詩的事,起於民國九年的年底。當時我自己刪了一遍,把刪剩的本子,送給任叔永陳莎菲,請他們再刪一遍。後來又送給魯迅先生刪一遍。那時周作人先生病在醫院裏,他也替我刪一遍。後來俞平伯來北京,我又請他刪一遍。他們刪過之後,我自己又仔細看了好幾遍,又刪去了幾首,同時卻也保留了一兩首他們主張刪去的。例如《江上》,魯迅與平伯都主張刪,我因為當時的印象太深了,舍不得刪去。又如《禮》一首(初版再版皆無)魯迅主張刪去,我因為這詩雖是發議論,卻不是抽象的發議論,所以把他保留了。有時候,我們也有很不同的見解。例如《看花》一首,康白情寫信來,說此詩很好,平伯也說它可存;但我對於此詩,始終不滿意,故再版時,刪去了兩句,四版時竟全刪了。

再版時添的六首詩,此次被我刪去了三首,又被魯迅叔永莎菲刪去了一首。此次添入《嚐試集》十五首、《去國集》一首。共計:

《嚐試集》第一編,刪了八首,又《嚐試篇》提出代序,共存十四首。

《嚐試集》第二編,刪了十六首,又《許怡蓀》與《一笑》移人第三編,共存十七首。

《嚐試集》第三編,舊存的兩首,新添的十五首,共十七首。

《去國集》刪去了八首,添入一首,共存十五首。

共存詩詞六十四首。

有些詩略有刪改的。如《嚐試篇》刪去了四句;《鴿子》改了四個字;《你莫忘記》添了三個“了”字;《一笑》改了兩處;《例外》前在《新青年》上發表時有四章,現在刪去了一章。這種地方,雖然細微的很,但也有很可研究之點。例如《一笑》第二章原文:

那個人不知後來怎樣了。

蔣百裏先生有一天對我說,這樣排列,便不好讀,不如改做:

那個人後來不知怎樣了。

我依他改了,果然遠勝原文。又如《你莫忘記》第九行原文是:

噯喲……火就要燒到這裏。

康白情從三萬裏外來信,替我加上了一個“了”字,方才合白話的文法。作白話的人,若不講究這種似微細而實重要的地方,便不配作白話,更不配作白話詩。

《嚐試集》初版有錢玄同先生的序和我的序。這兩篇序都有了一兩萬份流傳在外;現在為減輕書價起見,我把他們都刪去了。(我的“自序”現收入《胡適文存》裏。)

我借這個四版的機會,謝謝那一班幫我刪詩的朋友。至於我在再版自序裏說的那種“戲台裏喝彩”的壞脾氣,我近來也很想矯正它,所以我恭恭敬敬的引東南大學教授胡先驌先生“評”《嚐試集》的話來做結。胡先驌教授說:

胡君之《嚐試集》,死文學也。以其必死必朽也。不以其用活文字之故,而遂得不死不朽也。物之將死,必精神失其常度,言動出於常軌。胡君輩之詩之鹵莽滅裂趨於極端,正其必死之征耳。

這幾句話,我初讀了覺得很像是罵我的話;但這幾句話是登在一種自矢“平心而言,不事謾罵,以培俗”的雜誌上的,大概不會是罵罷?無論如何,我自己正在愁我的解放不徹底,胡先驌教授卻說我“鹵莽滅裂趨於極端”,這句話實在未免過譽了。至於“必死必朽”的一層,倒也不在我的心上,況且胡先驌教授又說:

陀司妥夫士忌、戈爾基之,死文學也。不以其轟動一時遂得不死不朽也。

胡先驌教授居然很大度的請陀司妥夫士忌和戈爾忌來陪我同死同朽,這更是過譽了,我更不敢當了。

1922年3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