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孝子在坑裏偷眼看老虎走過幾裏,到那山頂上,還把兩隻通紅的眼睛轉過身來望,看見這裏不動,方才一直去了。郭孝子從坑裏扒了上來,自心裏想道:“這業障雖然去了,必定是還要回來吃我,如何了得?”一時沒有主意。見一顆大樹在眼前,郭孝子扒上樹去,又心裏焦:“他再來咆哮震動,我可不要嚇了下來。”心生一計,將裹腳解了下來,自己縛在樹上。等到三更盡後,月色分外光明。隻見老虎前走,後麵又帶了一個東西來。那東西渾身雪白,頭上一隻角,兩隻眼就像兩盞大紅燈籠,直著身子走來。郭孝子認不得是個甚麼東西。隻見那東西走近跟前,便坐下了。老虎忙到坑裏去尋人,見沒有了人,老虎慌做一堆兒。那東西大怒,伸過爪來,一掌就把虎頭打掉了,老虎死在地下。那東西抖擻身上的毛,發起威來,回頭一望,望見月亮地下照著樹枝頭上有個人,就狠命的往樹枝上一撲。撲冒失了,跌了下來,又盡力往上一撲,離郭孝子隻得一尺遠。郭孝子道;“我今番卻休了!”不想那樹上一根枯幹,恰好對著那東西的肚皮上。後來的這一撲,力太猛了,這枯幹戳進肚皮,有一尺多深淺。那東西急了,這枯幹越搖越戳的深進去。那東西使盡力氣,急了半夜,掛在樹上死了。
到天明時候,有幾個獵戶,手裏拿著鳥槍叉棍來。看見這兩個東西,嚇了一跳。郭孝子在樹上叫喊,眾獵戶接了孝子下來。問他姓名,郭孝子道:“我是過路的人,天可憐見,得保全了性命。我要趕路去了,這兩件東西,你們拿到地方去請賞罷。”眾獵戶拿出些幹糧來,和獐子、鹿肉,讓郭孝子吃了一飽。眾獵戶替郭孝子拿了行李,送了五六裏路。眾獵戶辭別回去。
郭孝子自己背了行李,又走了幾天路程,在山凹裏一個小庵裏借住。那庵裏和尚問明來曆,就拿出素飯來,同郭孝子在窗子跟前坐著吃。正吃著中間,隻見一片紅光,就如失了火的一般。郭孝子慌忙丟了飯碗,道:“不好!火起了!”老和尚笑道:“居士請坐,不要慌。這是我雪道兄到了。”吃完了飯,收過碗盞,去推開窗子,指與郭孝子道:“居士,你看麼!”郭孝子舉眼一看,隻見前麵山上蹲著一個異獸,頭上一隻角,隻有一隻眼睛,卻生在耳後。那異獸名為“羆九”,任你堅冰凍厚幾尺,一聲響亮,叫他登時粉碎。和尚道:“這便是雪道兄了。”當夜紛紛揚揚,落下一場大雪來。那雪下了一夜一天,積了有三尺多厚,郭孝子走不的,又住了一日。
到第三日,雪晴。郭孝子辭別了老和尚又行。找著山路,一步一滑,兩邊都是澗溝,那冰凍的支棱著,就和刀劍一般。郭孝子走的慢,天又晚了,雪光中照著,遠遠望見樹林裏一件紅東西掛著。半裏路前,隻見一個人走,走到那東西麵前,一交跌下澗去。郭孝子就立住了腳,心裏疑惑道:“怎的這人看見這紅東西就跌下澗去?”定睛細看,隻見那紅東西底下鑽出一個人,把那人行李拿了,又鑽了下去。郭孝子心裏猜著了幾分,便急走上前去看。隻見那樹上吊的是個女人,披散了頭發,身上穿了一件紅衫子,嘴跟前一片大紅猩猩氈做個舌頭拖著,腳底下埋著一個缸,缸裏頭坐著一個人。那人見郭孝子走到跟前,從缸裏跳上來。因見郭孝子生的雄偉,不敢下手,便叉手向前道:“客人,你自走你的路罷了,管我怎的?”郭孝子道:“你這些做法,我已知道了。你不要惱,我可以幫襯你。這妝吊死鬼的是你甚麼人?”那人道:“是小人的渾家。”郭孝子道:“你且將他解下來。你家在那裏住?我到你家去和你說。”那人把渾家腦後一個轉珠繩子解了,放了下來。那婦人把頭發綰起來,嘴跟前拴的假舌頭去掉了,頸子上有一塊拴繩子的鐵也拿下來,把紅衫子也脫了。那人指著路旁,有兩間草屋,道:“這就是我家了。”
當下夫妻二人跟著郭孝子走到他家,請郭孝子坐著,烹出一壺茶。郭孝子道:“你不過短路營生,為甚麼做這許多惡事?嚇殺了人的性命,這個卻傷天理。我雖是苦人,看見你夫妻兩人到這個田地,越發可憐的狠了。我有十兩銀子在此,把與你夫妻兩人,你做個小生意度日,下次不要做這事了。你姓甚麼?”那人聽了這話,向郭孝子磕頭,說道:“謝客人的周濟。小人姓木,名耐,夫妻兩個原也是好人家兒女,近來因是凍餓不過,所以才做這樣的事。而今多謝客人與我本錢,從此就改過了。請問恩人尊姓?”郭孝子道:“我姓郭,湖廣人,而今到成都府去的。”說著,他妻子也出來拜謝,收拾飯留郭孝子。郭孝子吃著飯,向他說道:“你既有膽子短路,你自然還有些武藝,隻怕你武藝不高,將來做不得大事。我有些刀法、拳法,傳授與你。”那木耐歡喜,一連留郭孝子住了兩日。郭孝子把這刀和拳細細指教他,他就拜了郭孝子做師父。第三日,郭孝子堅意要行,他備了些幹糧、燒肉,裝在行李裏,替郭孝子背著行李,直送到三十裏外,方才告辭回去。
郭孝子接著行李,又走了幾天。那日天氣甚冷,迎著西北風,那山路凍得像白蠟一般,又硬又滑。郭孝子走到天晚,隻聽得山洞裏大吼一聲,又跳出一隻老虎來。郭孝子道:“我今番命真絕了!”一交跌在地下,不省人事。原來老虎吃人,要等人怕的。今見郭孝子直僵僵在地下,竟不敢吃他,把嘴合著他臉上來聞。一莖胡子戳在郭孝子鼻孔裏去,戳出一個大噴嚏來,那老虎倒嚇了一跳,連忙轉身,幾跳跳過前麵一座山頭,跌在一個澗溝裏。那澗極深,被那棱撐像刀劍的冰淩橫攔著,竟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