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船上人都睡了,隻是中艙裏點著一盞燈,鋪著一副行李。鳳四老爹把婦人放在被上,那婦人就連忙脫了衣裳,鑽在被裏。那婦人不見鳳四老爹解衣,耳朵裏卻聽得軋軋的櫓聲。那婦人要抬起頭來看,卻被鳳四老爹一腿壓住,死也不得動,隻得細細的聽,是船在水裏走哩。那婦人急了,忙問道:“這船怎麼走動了?”鳳四老爹道:“他行他的船,你睡你的覺,倒不快活?”那婦人越發急了,道:“你放我回去罷。”鳳四老爹道:“呆妮子,你是騙錢,我是騙人,一樣的騙,怎的就慌?”那婦人才曉得是上了當了。隻得哀告道:“你放了我,任憑甚東西,我都還你就是了。”鳳四老爹道:“放你去卻不能,拿了東西來才能放你去,我卻不難為你。”說著,那婦人起來,連褲子也沒有了。萬中書同絲客人從艙裏鑽出來看了,忍不住的好笑。鳳四老爹問明他家住址同他漢子的姓名,叫船家在沒人煙的地方住了。
到了次日天明,叫絲客人拿一個包袱,包了那婦人通身上下的衣裳,走回十多裏路找著他的漢子。原來他漢子見船也不見,老婆也不見,正在樹底下著急哩。那絲客人有些認得,上前說了幾句,拍著他肩頭道:“你如今‘陪了夫人又折兵’,還是造化哩。”他漢子不敢答應。客人把包袱打開,拿出他老婆的衣裳、褲子、褶褲、鞋來,他漢子才慌了,跪下去隻是磕頭。客人道:“我不拿你,快把昨日四封銀子拿了來,還你老婆。”那漢子慌忙上了船,在稍上一個夾剪艙底下拿出一個大口袋來,說道:“銀子一厘也沒有動,隻求開恩還我女人罷!”客人背著銀子,那漢子拿著他老婆的衣裳,一直跟了走來,又不敢上船。聽見他老婆在船上叫,才硬著膽子走上去,隻見他老婆在中艙裏圍在被裏哩。他漢子走上前,把衣裳遞與他。眾人看著那婦人穿了衣服,起來又磕了兩個頭,同烏龜滿麵羞愧,下船去了。絲客人拿了一封銀子——五十兩——來謝鳳四老爹。鳳四老爹沉吟了一刻,竟收了,隨分做三分,拿著對三個差人道:“你們這件事,原是個苦差,如今與你們算差錢罷。”差人謝了。閑話休提。
不日到了杭州,又換船直到台州,五個人一齊進了城。府差道:“鳳四老爹,家門口恐怕有風聲,官府知道了,小人吃不起。”鳳四老爹道:“我有道理。”從城外叫了四乘小轎,放下簾子,叫三個差人同萬中書坐著,自己倒在後麵走,一齊到了萬家來。進大門是兩號門麵房子,二進是兩改三造的小廳。萬中書才入內去,就聽見裏麵有哭聲,一刻,又不哭了。頃刻,內裏備了飯出來。吃了飯,鳳四老爹道:“你們此刻不要去。點燈後把承行的叫了來,我就有道理。”差人依著,點燈的時候,悄悄的去會台州府承行的趙勤。趙勤聽見南京鳳四老爹同了來,吃了一驚,說道:“那是個仗義的豪傑!萬相公怎的相與他的?這個就造化了。”當下即同差人到萬家來。會著,彼此竟像老相與一般。鳳四老爹道:“趙師父,隻一樁托你:先著太爺錄過供,供出來的人,你便拖了解。”趙書辦應允了。
次日,萬中書乘小轎子到了府前城隍廟裏麵,照舊穿了七品公服,戴了紗帽,著了靴,隻是頸子裏卻係了鏈子。府差繳了牌票,祁太爺即時坐堂。解差趙升執著批,將萬中書解上堂去。祁太爺看見紗帽圓領,先吃一驚,又看了批文,有“遵例保舉中書”字樣,又吃了一驚。抬頭看那萬裏,卻直立著,未曾跪下。因問道:“你的中書是甚時得的?”萬中書道:“是本年正月內。”祁太爺道:“何以不見知照?”萬中書道:“由閣谘部,由部谘本省巡撫,也須時日。想目下也該到了。”祁太爺道:“你這中書早晚也是要革的了。”萬中書道:“中書自去年進京,今年回到南京,並無犯法的事。請問太公祖,隔省差拿,其中端的是何緣故?”祁太爺道:“那苗鎮台疏失了海防,被撫台參拿了,衙門內搜出你的詩箋,上麵一派阿諛的話頭,是你被他買囑了做的。現有贓款,你還不知麼?”萬中書道:“這就是冤枉之極了。中書在家的時節,並未會過苗鎮台一麵,如何有詩送他?”祁太爺道:“本府親自看過,長篇累牘,後麵還有你的名姓圖書。現今撫院大人巡海,整駐本府,等著要題結這一案,你還能賴麼?”萬中書道:“中書雖然忝列宮牆,詩卻是不會做的。至於名號的圖書,中書從來也沒有。隻有家中住的一個客,上年刻了大大小小幾方送中書,中書就放在書房裏,未曾收進去。就是做詩,也是他會做,恐其是他假名的也未可知。還求太公祖詳察。”祁太爺道:“這人叫甚麼?如今在那裏?”萬中書道:“他姓鳳,叫做鳳鳴岐。現住在中書家裏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