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又吃了一賣牛首豆腐幹,交了茶錢,走出來。從岡子上踱到雨花台左首,望見泰伯祠的大殿,屋山頭倒了半邊。來到門前,五六個小孩子在那裏踢球,兩扇大門倒了一扇,睡在地下。兩人走進去,三四個鄉間的老婦人在那丹墀裏挑薺菜,大殿上槅子都沒了。又到後邊,五間樓直桶桶的。樓板都沒有一片。兩個人前後走了一交。蓋寬歎息道:“這樣名勝的所在,而今破敗至此,就沒有一個人來修理。多少有錢的,拿著整千的銀子去起蓋僧房道院,那一個肯來修理聖賢的祠宇!”鄰居老爹道:“當年遲先生買了多少的家夥,都是古老樣範的,收在這樓底下幾張大櫃裏,而今連櫃也不見了。”蓋寬道:“這些古事,提起來令人傷感,我們不如回去罷。”兩人慢慢走了出來。
鄰居老爹道:“我們順便上雨花台絕頂。”望著隔江的山色,嵐翠鮮明,那江中來往的船隻,帆檣曆曆可數,那一輪紅日,沉沉的傍著山頭下去了。兩個人緩緩的下了山,進城回去。蓋寬依舊賣了半年的茶。次年三月間。有個人家出了八兩銀子束修,請他到家裏教館去了。
一個是做裁縫的。這人姓荊,名元,五十多歲,在三山街開著一個裁縫鋪。每日替人家做了生活,餘下來工夫就彈琴寫字,也極喜歡做詩。朋友們和他相與的問他道:“你既要做雅人,為甚麼還要做你這貴行?何不同些學校裏人相與相與?”他道:“我也不是要做雅人,也隻為性情相近,故此時常學學。至於我們這個賤行,是祖父遺留下來的,難道讀書識字,做了裁縫就玷汙了不成?況且那些學校中的朋友,他們另有一番見識,怎肯和我們相與?而今每日尋得六七分銀子,吃飽了飯,要彈琴,要寫字,諸事都由得我,又不貪圖人的富貴,又不伺候人的顏色,天不收,地不管,倒不快活?”朋友們聽了他這一番話,也就不和他親熱。
一日,荊元吃過了飯,思量沒事,一徑踱到清涼山來。這清涼山是城西極幽靜的所在。他有一個老朋友,姓於,住在山背後。那於老者也不讀書,也不做生意,養了五個兒子,最長的四十多歲,小兒子也有二十多歲。老者督率著他五個兒子灌園。那園卻有二三百畝大,中間空隙之地,種了許多花卉,堆著幾塊石頭。老者就在那旁邊蓋了幾間茅草房,手植的幾樹梧桐,長到三四十圍大。老者看看兒子灌了園,也就到茅齋生起火來,煨好了茶,吃著,看那園中的新綠。這日,荊元步了進來,於老者迎著道:“好些時不見老哥來,生意忙的緊?”荊元道:“正是。今日才打發清楚些,特來看看老爹。”於老者道:“恰好烹了一壺現成茶,請。”用杯斟了送過來。荊元接了,坐著吃,道:“這茶,色、香、味都好。老爹,卻是那裏取來的這樣好水?”於老者道:“我們城西不比你城南,到處井泉都是吃得的。”荊元道:“古人動說桃源避世,我想起來,那裏要甚麼桃源。隻如老爹這樣清閑自在,住在這樣城市山林的所在,就是現在的活神仙了。”於老者道:“隻是我老拙一樣事也不會做,怎的如老哥會彈一曲琴,也覺得消遣些。近來想是一發彈的好了,可好幾時請教一回?”荊元道:“這也容易。老爹不厭汙耳,明日我把琴來請教。”說了一會,辭別回來。
次日,荊元自己抱了琴來到園裏。於老者已焚下一爐好香,在那裏等候。彼此見了,又說了幾句話。於老者替荊元把琴安放在石凳上。荊元席地坐下,於老者也坐在旁邊。荊元慢慢的和了弦,彈起來,鏗鏗鏘鏘,聲振林木,那些鳥雀聞之,都棲息枝間竊聽。彈了一會,忽作變徵之音,淒清宛轉。於老者聽到深微之處,不覺淒然淚下。自此,他兩人常常往來。當下也就別過了。
看官!難道自今以後,就沒一個賢人君子可以入得《儒林外史》的麼?但是,他不曾在朝廷這一番旌揚之列,我也就不說了。
畢竟怎的旌揚,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