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輯隨處見禪 1.對著麥子微笑(1 / 1)

第六輯隨處見禪 1.對著麥子微笑

堅定的信念像一片夾在石頭縫裏破土而出默默無聞地頂著重壓的葉子,點亮了我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十三歲那年夏秋之交,家鄉遭遇了一場幾十年不遇的冰雹災害。至今回想起那年的苦澀與艱難我仍記憶猶新。自然災害刻在成長歲月的烙印曆曆在目,然而父親麵對災害的從容態度和說過的那些話如同生長在堅硬岩石上的常青鬆一樣挺拔在我的心靈深處。

那年七月初,田裏的麥子快黃了,再過半個月時間就要收割。雖然不到收獲季節,然而豐收在望的喜悅和期盼早早地流露在父輩們的臉上。樹上的蘋果杏子即將成熟,過不了多久就可以摘了。地裏的蔬菜鬱鬱蔥蔥,滋潤著我們的生活。天有不測風雲,就在我們掰著指頭掐算收獲的時節,一場突如其來的雹災襲擊了村莊。那天午後,原本晴朗的天氣突變,頃刻之間蠶豆大的冰雹傾盆而下,打在身上格外疼痛。冰雹打落了樹上的果子,即便沒有打落的,也被打爛,傷疤一個接著一個。麥子被攔腰折斷,麥地裏滿目瘡痍。地裏綠油油的蔬菜被利箭一般的冰雹打出一個個洞,像美麗裙子上撕破的布條。

一年的希望在不到十五分鍾的時間裏化為烏有。大人們冒著暴雨,頂著冰雹在第一時間趕到麥地,眼睜睜看著麥稈一個個被大風刮倒,麥子一株株被攔腰折斷。我跟著父親趕到麥地,隻見上了年紀的人雙手捧著被折斷的麥子,仰天大哭。有的人蹲在樹底下抽著悶煙,滿眼淚水。有的人用鐵鍬把地裏積滿的水引到水溝裏。男女老少神情嚴峻而又悲傷,聚在田埂上訴說自家的慘重損失。

年少的我跟在大人們中間,苦澀寫在他們臉上,無助的神情讓人格外心痛。麥地裏的父親臉上看不到一絲悲傷,我知道,向來樂觀的他從不把悲觀失望表現在臉上。他隻是用力握住鐵鍬,把水一鍬一鍬潑向田外,一鍬比一鍬用力。

原本豐收在望的景象一下子變得麵目全非,我不由得流出年少的淚水。父親放下手中的鐵鍬,無比慈愛地撫摸我的後腦勺。他說,別哭,莊稼不成年年種,我們受苦人沒有悲觀的權利。

我知道他是用愛的語言把內心的苦楚化為樂觀的力量,讓我們笑對一切。麵對這慘痛的淒涼場麵,有誰能夠輕鬆起來呢?令人不解的是,父親竟然當著那麼多人的麵,捧起一把折斷的麥子微笑。他的微笑既從容、鎮定、坦然,又意味深長。或許在那些長輩眼裏,父親的舉動就是對土地的不恭,對自己辛勤勞動的一種淡漠和褻瀆。拿今天的話來說父親當時就是“另類”。我看看父親微笑的臉,又看看那些長輩掛滿淚水因為極度痛苦而一籌莫展的臉,兩種不同的態度加劇了我對突如其來的災害的怨恨。

長輩們腳下堆滿了煙頭。烏雲漸漸散去,風停了,雨住了,太陽露出了本來的麵目,一副處變不驚的樣子。父親抹去我臉上的淚痕,說,走,我們回家去。回家的路上我不斷重複讓父親計算今年的損失,父親依舊帶著笑容說了一句諺語:十日打獵九日空,一日趕上十日功。不要悲觀,那裏的土地不養人。即便今年顆粒無收,我們仍然要對著麥子微笑,畢竟糧倉裏還有許多種子哩。

這些話,像一束穿透陰霾的陽光,折射著希望的曙光,讓年少的我揮別苦澀的淚水。我猛然間感覺到因為父親的樂觀,我自己也變得堅強起來。這些話又像一片夾在石頭縫裏破土而出默默無聞地頂著重壓的葉子,點亮了我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盡管那一年莊稼歉收,然而我們卻收獲了另一種麥子。那一年在城裏工作的親戚們的幫助下我們渡過了難關。從那以後,在學習上我不再頑皮,放學後主動幫家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務活。

第二年我家的莊稼有了前所未有的收成。我也開始長大,從一個村裏人教育子女的反麵教材成為同齡人中的榜樣。

十多年過去了,我總喜歡從自己走過的道路中汲取寫作的沙礫。我認為鄉村貧瘠的泥土裏埋藏著許多“金子”。我以鄉土為支撐精神大廈的支柱,認認真真把它們砌成不斷進取的台階。在近三十年的人生道路上,盡管我也曾經走過不少彎路,但是每當自己麵對考驗的時候,我總喜歡把父親說過的那句話當做審視自己的鏡子。

“即便今年顆粒無收,我們仍然要對著麥子微笑,畢竟糧倉裏還有許多種子”。這句話我能夠記一輩子。

現在,我家近五年沒有種麥地了,但我仍對麥子念念不忘,對對著麥子微笑的人敬佩有加。父母親不再受苦,安享晚年,日子像麥芽糖一樣,唇齒流蜜。也許這就是在波濤洶湧的人生河流裏,風雨停滯後命運饋贈給我們最珍貴的金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