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人猿秘傳(趙熙)(1 / 3)

正文 二、人猿秘傳(趙熙)

一.

這涼州地麵,十年九旱,加之朝廷奢侈腐敗,民不聊生,社會動蕩不定,尤以南部邊地,山莽叢林,匪盜出沒,人心惶惶。在西嶺有所古舊白雲寺院,有一慈悲老僧,攜一年幼僧童,寺院舍飯,以洋芋稀粥舍濟災民,一時名傳四方。

一日,一襤褸饑瘦民女,餓昏在地。老僧用神器飯缽相照,救了民女。原來這民女春霄,河西人氏,不幸父母皆在災荒中喪生,她隻身流落荒寺,苦苦求老僧收留。老僧悲憐春霄可憐,看她也最多有二十歲左右,又賢淑知禮,便暫留於寺,同童僧做點寺院雜務。誰知這春霄手巧心靈,飯食也做得極精細,侍奉老僧十分殷切,便留了下來。

入秋之後,烏雲沉沉,似有暴雨。一夜,狂風嘶吼,雷鳴電閃,大雨滂沱而來,閃電中,但聽高空雨電中似有妖魔哈哈大笑。老僧驚駭,用飯缽當空一照。但見一白發毛猿,如山岩般站立雲端,口出狂言:“妖僧聽著,白雲寺中藏匿著我的春霄娘娘,快快獻將出來,免你一死。”

啊呀,老僧這才得知,雲中的似人似獸的白毛猿,就是相傳深居南嶺林窟中野人國的頭目白猿王了。說是這白猿王日食活心,夜行千裏,刀劍不入,還需不斷劫掠年輕美女供其享樂,這真是世間之大妖嗬,怎麼今夜撞入他的寺院呢。

老僧知後院留住了可憐的春霄姑娘,但他決不能將這民女交於白猿王的魔窟,他伏身下跪,苦苦哀求:“貧僧不問人間世事,更不知春霄何人?還望大王憫惜,大慈大悲,阿彌陀佛。”

白猿王在雲中哈哈大笑,在雷鳴電擊中閃出幾道白光,老僧猛聽得後院幾聲尖叫。他也同時被擊得昏了過去。

此時此刻,隻見寺院中衝來一位青巾武士,這武士扶起老僧,老僧以為是他的童僧,手指後院。那武士執利劍,撲入後院雨中,老僧用神器飯缽相助,不住照那血盆大口的白猿王。白猿王經飯缽一照,渾身如散了架似的軟癱,經不住莽漢武士相搏,扔下春霄,騰雲而去。

那武士在後院泥水中抱起春霄,卻被白猿王撕抓得赤身裸體,胸口流淌著鮮血。那昏死過去的赤裸春霄,便緊緊地摟住他,如快要淹死的人,死死地箍住了救助者。

老僧被童僧扶著,顛顛跌跌地走來,老僧趕緊用袈裟蓋住春霄裸身,用飯缽照了周身,那春霄才漸漸有了氣息,張大眼睛,定睛地盯著這渾身水淋的武士。

這青衣武士不是別人,正是曾鎮守河西邊關的總兵歐陽岱的兒子歐陽紇。因父被奸臣陷害,滿門抄斬,他被父親的馬夫救出,流浪多年,如今已是青壯武夫,又滿腹才學,他心想赴京應試,以求功名,為父伸冤。沒想到路過白雲山寺,大雨如澆,又遇白猿王興風作浪,才有了這驚險經過。

老僧讚歎歐陽父子正氣風骨,又視歐陽紇英武非凡,便一見如故,那春霄女更是感激恩人。因她女兒胴身已投入武士懷抱,更是羞慚不已。她本是個聰明靈秀女子,更是欽慕眼前歐陽的英雄氣概了。

那白猿王一連五天五夜,狂風惡雨,襲擊寺院,老僧同武士及童僧死命相搏,才護住了春霄。老僧恐白猿王再來劫掠,苦留歐陽紇多住幾日。他命童僧在後院打掃一清靜小廂,可作武士讀書練武暫休之地。歐陽紇看這寺院老僧小童,以及可憐弱女,便暫留在白雲寺院了。

二.

那歐陽紇懷揣宏誌,雖暫留寺中,不敢懈怠,每日破曉即起,在後寺院竹林中練功強身不止。飯後便進山打柴,回到寺院,無論多麼疲累,在塘中冷水浴過,即在月下苦練。他雙手舉鼎鍾於頭頂。單手舞劍於項間;他騰空如虎,伏地如獅,一身白衣飄舞,如同電光閃過。這天夜晚,正習練得酣暢,隻聽竹林後一聲驚異歎息,林中走出了春霄姑娘。她的身子已恢複了康健,這幾日常在竹林中窺望歐陽紇練功習劍,驚羨不已。她沒有想到,一個看起如此文質彬彬的男兒,卻有一身真功。此刻,她走出林子,欠身相拜,柔聲細語:“相公好武藝,受春霄一拜。”但說罷,臉卻緋紅了。

歐陽紇這多日來,已習慣了寺中生活,在他心中,已將春霄作為自己保護的妹子了。此刻,月色朦朧,霧暈似水,看春霄一頭烏雲秀發,一身素淡衣裙,俊俏無比。再看月中的她,臉兒緋紅,猛然想起那風雨夜中懷中落難的赤裸女子,心中不禁一驚,不覺臉腮發燒,也忙低下頭來,囁嚅道:“這裏清靜,是個練功去處,隻是夜已深靜,你不要在此久留,以免著了風寒。”

那春霄看他如此知禮溫和,心中如淌溫泉。這落難女子,從來都是見到惡人欺辱弱女,哪有這等溫賢英武之士相待,不僅心中打過一汪熱浪,“寺中落難遇大恩人,小女三生有幸,感激不盡這救命之恩,聽師傅說,你不日就要啟程赴京,不禁心中痛傷——何日再能相見這樣的大丈夫男兒呢?我真悔痛至極!”

紇聽了,也甚為感動,相勸道:“同是落難之人,同受師傅恩德。待我赴京考場,不管功名如何,我都歸來白雲寺,看望師傅和你,不用過多傷感。”

那春霄禁不住雙目淌淚,哭訴道:“我,一個風弱女子,在這兵荒馬亂,饑民難熬的世上,能有什麼作為呢?隻有見到了相公,才覺活著有了意義。小女不能耽擱你的前程,隻望一事相求,小女願隨相公走南闖北,懇望能教我一身功夫,也不至於受欺於人。”

紇哈哈笑了:“你,一個弱女,如何能受得我這浪跡天涯的漢子的苦處呢?這練武習功,可不是女子做的活計。”

那春霄忽然伏身相拜:“盡管我是個弱女子,但實恨豺狼賊夫,一心想習武功,願你收下小徒。”

那紇急忙伏身扶起春霄,一雙汗濕熱手挨著了春霄的冰肌細腕。春霄一顫,雙目便如電石火花相觸,心中便如波湧大浪。那春霄一連向紇磕了三個響頭,他們便以當空明月為證,收春霄為徒了。

這樣每日早晚,歐陽教春霄於竹林習練劍術。那春霄懷揣不平,練得十分認真刻苦,不到一月,便已練得雙劍精道了。

紇不能在白雲寺院久留,赴京時,最令他留戀的便是春霄了。那春霄知他即將起身,淚水漣漣。老僧也甚為感動,他對紇說:“自從春霄見到你,便心心相印了。她說她的女兒身已投入你的懷抱,今生就不願再嫁任何男人,隻求於你。赴京之後,二年、三年,隻等著你。我看人世也少這等癡情女子,如你不嫌,老僧願做月下佬。”

歐陽紇並非鐵石心腸之人,這多日已同春霄難分難舍。但他懷揣功名,怎能在此納下春霄呢,但又怎能撇下春霄遠行,竟躊躇了。

老僧笑了:“世間功名利祿,宦權私欲,其實乃身外之物,人間的真情才視為真寶,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何況飲食男女。”

紇心中感動。是啊,他一個落難男兒,在何處能覓像春霄這樣的聰慧女子呢!

老僧說:“如你心在春霄,也不用急,先以兄妹相稱,春霄暫時寄居寺中。你赴京之後,歸來相娶,成全美事,也就行了。我已老朽,風燭殘年,但仍有願天下有情人終成親眷之願,隻等著你赴京歸來。”

那春霄突然伏地相拜,“師傅對我,恩重如山,無論相公如何,我從今日留寺奉老,隻等哥哥載譽而歸。”

那歐陽紇也雙膝拜跪,“紇也算熱血男兒,今有師傅指點,終生感動不已,待我赴京歸來,攜同春妹,一起侍奉師傅,報答知遇之恩。”

紇和春霄雙雙拜跪,向老僧磕了三個響頭,便應了老僧的相許。

紇遠行那夜,老僧命童僧置了山果、葡萄,春霄做了素食薄餅,同坐於寺院竹林後院,由童僧吹簫,春霄清唱,原來她從小學得不少戲文唱段,聲情纏綿,令人心碎。曲盡簫終童僧從林中扶出春霄姑娘,已成了淚人兒。歐陽紇扶起跪拜的春霄,不覺眼也紅了。

這一夜,他們相依相偎,難分難舍。歐陽紇以白絹巾相贈,素絹上是兩行詩句:

白雲情似海,古寺誓如山。

紇離去,春霄將素絹係於腰際,日夜不離,念心切切,誌如石般堅貞,隻盼歐陽大哥,能金榜題名,榮歸山寺了。

三.

歐陽紇離開涼州白雲山寺,一路並不順利,因大旱災荒,饑民四起,匪盜攔路,他被山中匪頭搶劫,欲留他作山中二山王。他佯裝應允,取得信賴,趁大山王下山留守之際,逃出匪窟,一路行乞,來到京都,四處打聽,才找到了在京開肉店的那個當年父親麾下的老馬夫。他如今隱姓埋名,做殺豬屠夫,此店以殺跑豬賣臘肉出名,歐陽紇便做了老屠夫的殺豬下手。他武藝高強,殺幾頭跑豬乃囊中取物,玩手而已。老屠夫見老總兵之子如此出息,也甚欣喜,這京都肉店便成了歐陽紇暫歇之地。

老屠夫每日夜晚,總以豬下水加燒酒同歐陽紇狂飲,他酒醉入睡。歐陽紇借月苦讀,有時便來到不遠的一個花園。這花園荒寂林中有一草徑,曲曲回回,直通小湖。這小湖碧波漣漪,且有遊魚,遠處有一石橋,如半月溶入水中,朦朧幽深,他便在湖邊徜徉,耳聽林中鳥聲唧啾,愈顯靜極。真沒有想到,在這繁華京都,乃有這樣一個清靜之處。

其實,這靜謐花園乃如今京都禁軍藺欽將軍的家園。這藺大人統領京都禁軍,身負保國重任,每日冗務纏身,歸家極少。盡管他嘔心瀝血,老君保忠,但因朝廷日漸衰敗,奸臣讒言,軍中又多京都富家子弟,驕奢淫狎,軍紀不整,藺將軍求賢心切,求士更難。即使每年科場考取狀元、解元、進士之類,也多為官場庸才,真正賢達棟梁之才很難尋覓。藺公日每憂心忡忡,不免有些悲淒無奈之感。這天月華疏朗,藺大人在花園見到歐陽紇練功,十分投入,驚奇哪兒來的英武男兒,細細打問:“看你少年英氣,武功過人,我心中甚為驚喜,不知何處人氏,又作何公幹?”

歐陽紇一驚,看藺公如此慈愛敬重於他,紇十分感動。其實,老屠夫已向他提說過這位兵權在手的忠臣藺總兵了。於是,紇便說出自己先父名字,言及前來京都應試,暫歇鄉友之處。

歐陽紇談到家世滄桑,令藺欽十分震驚,原來他同那鎮守邊關的歐陽先父也是多年知交,歐陽老總兵犯案,幾乎牽連於他,幸好聖上相賴於他,京中又無資深統兵,便幸免了。如今,偶遇歐陽紇,看他英姿勃發,武藝高強,真不知老歐陽的後裔竟是如此風彩。藺欽長歎一聲,“哦,朝廷年年科試求賢,而真正賢良卻埋沒於屠場肉店中。科舉年年入選,但何處求得賢人?”這真使老將軍感慨萬端了。

藺將軍惜才如命。他立即相邀紇說:“紇侄若不嫌棄,可在禁軍之中,或作教頭,或供攻讀應考,住在府下,也算我求得歐陽公在天之靈的安慰了。”

既是藺大人厚愛,歐陽紇十分感激。老屠夫說:“藺公是朝廷忠臣,跟了他,能有用武之地。”歐陽紇便應允了。

四.

歐陽紇來到園中,早有侍女相迎。藺公因急赴南疆平叛,叮囑他潛心苦讀。顯然,藺大人對紇還是寄予厚望的,這真令紇感動不已。

自那藺大人告辭之後,這園中便清靜下來。除了每日三餐有琴童蘭香相侍,別無他人。紇十分欣賞這京都的清靜之處,每日破曉即起,在園中習練武功,接著便是苦讀經書,直至園中明月如皎,還在林中漫步。自然,日月長了,他也常常思念涼州白雲寺院的春霄和老僧,不知春霄現狀如何?想那春霄對他的癡癡深情,便念心切切。有心捎去一書,但幾番提筆,都難以成行。大丈夫胸懷大誌,如今卻寄寓藺府簷下,怎番評述。這隻有科場相搏,求得功名,方可告慰老僧和春霄。於是,日每便專心於攻讀習武中。

這夜,月華朦朧,碧湖如雪。他走過半月石橋,悵望水中月暈,便聽得湖畔小園,有叮咚琵琶彈奏,時而如雨點急驟落下,時而又低微如蠶兒嚼桑。輕撥,低撚,弦聲如泣如訴;重叩,緊彈,弦音如萬馬奔嘯。他在這湖上,已有多次留意於這橋對麵湖畔的小園了,那小園竹影中透著一片燈影便鉤他神往。

他在那石橋邊留連忘返,至衣袖浸冷時,才回到“半月伴琴”園中,這才覺出了這“半月伴琴”的意味。他徒然陷入一種莫明的悵惘中。

這時,琴童蘭香捧著一碗參湯走進寓所書屋。這聰慧小巧的琴童笑嘻嘻地說:“我姐姐知你苦讀勞心,命我送來,補補身子。”

“你姐姐,誰呢?”他有點驚異。在這園中已有幾日,卻不曾聽蘭香說起這個“姐姐”。

蘭香驚訝地:“你怎麼連我姐姐也不記起呢?就是我家的荷花小姐麼。”

話音未落,隻見那荷花小姐款款走來。但見發髻高挽,一身荷色裙衣,飄然而至,宛若仙姑。

“打擾相公了,荷花這裏有禮。”

那荷花姑娘施禮相拜,這倒使得紇有些惶誠惶恐。看她高挑窕窈,臉兒白皙如脂,眉宇秀美明潔,宛若一枝青竹。他上前回禮道:“小生歐陽紇,落荒京都,承蒙藺大人厚愛,感恩感德。今又有小姐送香湯於此,真不知怎麼感激才是。”

他們坐於書房,那琴童蘭香便退出書屋,他們相對而望,目光中抑不住彼此的驚喜。紇說:“我每日讀書至夜,總在湖畔橋邊聽得琵琶彈奏,莫非是小姐熟於音律,賜教於紇。”

那荷花大大方方,並不顯多少羞澀之處,點頭微笑:“我不過是有點懶慵閑散,無事撥彈。每遇月華風雨,便觸景傷情,自作自吟,自彈自哀,不過都是一些無聊的閨中閑怡,沒有什麼意思。”

這夜,他們談得極愜,彼此都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那藺小姐荷花走後,這書屋便留下了一絲一縷淡淡的荷香,紇竟有點依戀勃動之情。常言道,英雄愛美人,難道胸懷大誌的紇,也有著這樣的鍾情麼?他不禁拍拍腦瓜,啞然失笑了。

第二日,在整整一天中,紇都有點心神不定。到了月上東牆的時候,那蘭香便引著藺小姐荷花來了。隻見那琴童懷抱琵琶,荷花向他施禮,紇便回禮說:“我真想聽你彈奏一曲呢!”

那荷花坐定,接過琵琶,輕輕一攏,這弦音便發出叮咚如泉滴石的聲動。

荷花進入悠悠音律的狀態中。彈了一曲,便邊彈邊吟,竟是一首:

淡月如水霧,

竹影蕩清風。

碧湖一片雪,

琵琶聲聲咽。

婉麗,清淡,拌著如絲如蔓的弦音,使他和她都像進入雲霧彌漫的仙境中。

琴聲伴夜雨,

淅淅入夢中。

閨中素箋寒,

寄語賦長風。

五.

自然,荷花不僅熟於音律,同時,還是一位詩作極佳的才女呢!盡管這詩韻多為閨中倩女之憂怨,但卻使紇有點陶醉了。

一曲終至,那荷花攏了弦,懷抱琵琶,陷入靜靜的回味中,那清秀眉彎,便留下了鬱鬱印痕,半晌低頭無語。

紇也好久才從那似泣似訴的音律中回過了神,他定睛地望她,輕聲說:“小姐的詩韻真是太動人,太美了。”

荷花抬起臉兒,那臉兒便如一塊明潔的月盤,她柔聲地說:“都是父親教的。隻是,我總寫不出大丈夫的氣韻味。”

紇說:“你有如此才情,令小生驚羨不已,你還得向我賜教呢!”

那荷花連連擺手,白皙的臉兒刹那充血如鮮嫩的紅果兒:“君過獎了,我隻是個見景生情,聽風落淚的弱女子。我倒是欽敬君的才學武功,恨不能練就一身本事,挎槍上馬,走遍天下,也不枉為一世。”她說到此,忽然抬起緋紅的臉兒,懇切地求道:“若你不嫌,小女荷花願拜你為師,習書習武,也了卻我的心願。”

紇望她如此風弱清淡,完全還是一位閨中少女,笑道:“習詩習文我難以勝任,你本已有高的修養了。說起習武,這隻是像我這等落荒男兒的事業,小姐怎能生此想往呢?”

那荷花一聽,徒然站起,眉梢輕挑,目光濺火,她竟一下摔了那懷中琵琶,隻聽“啪”的一聲,琵琶斷成兩截。她竟衝他說:“我把你視為師長知己,你卻這樣小看於人,難道這習武之事隻有男兒麼?”

蘭香一看荷花立眉瞪眼,摔了琵琶,連忙扶她相勸道:“姐姐休怒,別錯怪了紇兄。”

紇沒有想到,在他麵前溫柔可親,文弱高雅的荷花,刹那間卻是如此烈性。他這才覺得剛才說的話語,有點刺傷這藺家小姐了。顯然,荷花是一位閨中不同於一般女子見識的烈性女子,這更使他感到驚異而欽佩,對這位才女有了另一種性格的認識。

從這天起,幾乎每天破曉,蘭香都領著荷花來到園中。荷花看紇練武,竟手舉石獅如舉小卵,更是驚異愛戴。紇先教這荷花舞劍,卻見她本已有了武功基礎。原來她畢竟是藺將軍之獨女,軍教場中的生活,使這位表麵看得嬌貴的女子,早就練得一手武功了。

荷花喜練花劍,盡管劍術嫻熟,但總有點“舞”的感覺。紇便教她進入“實戰”,雙雙對刺,那荷花練得十分認真,紇在習教中也使盡渾身武藝,一心想教這位烈性女子能真正赴湯蹈火。他們早晚相伴,練在一起,有時練到緊急之處,他們便貼得很緊,荷花衣袖中的桂香同紇身上的熱汗氣息融合一起,如水如火地裹挾了這兩位英才男女,身心魂兒都融在一起了。

一日清晨,紇正在同荷花舞劍,舞到熱烈之處,那湖畔竹林中擁出了一群仙女般的紅衣姑娘,正中圍拱著一位身著錦香衣裙的白發老嫗,那老嫗柱著龍頭拐杖,正慈祥喜滋滋地向他們眺望。

荷花一見老嫗,忽忙下拜,原來這是藺家的老祖母。

紇也急忙下跪行禮。老嫗扶起他說:“君好武功。荷花從小喜讀劍俠怪異之書,迷戀英雄豪傑,今有你這樣文武英才施教,我一家都懷感謝之情。”

紇急忙說:“小生落荒京都,幸有藺大人關懷厚愛——知遇之恩,當湧泉相報。我同荷花習武,看她聰慧過人,琴詩又佳,實在是閨中之才女矣!”

那老嫗對於紇有一種十分的憐愛敬重之意。到第二日,他的飲食起居便有兩位紅衣姑娘奉侍,琴童更是殷勤備細。那日每三餐,便以上賓相待。紇也實有點受寵若驚,練劍術時,對荷花說:“我在此蒙受藺公厚愛,一生感恩不盡,如此上賓看待,實在心中不安。如若這樣下去,我便難以安住了。我本是個落荒子弟,有此幽靜之處,我也心滿意足,萬萬不可這般鋪排。”

荷花見禮說:“有你這樣的良師兄長,我已是三生有幸。老祖母從小寵愛於我,她的心情,還望君能體諒。”

那紇知其難以改變這等狀況,心地惶惶。心想在白雲寺院的春霄,如今不知怎麼生活,自己卻在園中花天酒地,怎能這樣下去,於是,思謀再三,還是走為上策。當夜便留下幾句小詩,從後園悄然離去。

歐陽紇悄然離去,荷花十分震驚。她見書桌上留一詩箋,反複吟誦,不覺眼圈發潮:

園中青竹翠,

湖畔琴聲幽。

壯士本俗凡,

遠行留芳名。

荷花很難經受這等感情打擊,幾乎暈倒。自然,藺家閨中如此單純如玉的荷花,難以理解歐陽紇的不告而辭,隻有麵對碧湖微波,月華雲暈,以淚洗麵了。

六.

歐陽紇仍然回到老屠夫的肉店,細說了藺家園中的一切。老屠夫哈哈笑了:“你真是個書生娃兒。怕什麼呢,藺家小姐看中你了,何不抬入藺府。哈哈,雞兒膽,沒出息。”

不過,老屠夫還是慶幸紇又能回到他身邊了,他畢竟看重於紇殺跑豬的本事。他熱望於他說:“如今朝廷,昏亂腐敗,旱情災荒,民間疾苦難言,別一門心思地投那仕途之道。不如跟我暫避肉店,將來有個風吹草動,咱就揭杆而起——君是誰?賊是誰,哈哈,你和我,哈哈……”

老屠夫狂浪地喝酒,有些醉了。紇吃驚老屠夫原來懷揣反骨,隻是在於等待時機了。不過,要說起朝廷,他便想到先父冤案,恨不得跟了老屠夫,做個隨心所欲,產除豪強的山大王。

紇重操殺豬刀,夜晚便苦讀經書。他畢竟是將門之子,終歸難於擺脫先父的忠君嚴教,當夜讀至深,街巷傳來打更木梆聲響,便洗漱入睡,一旦想起在藺家的一切,不禁心潮勃發。在後來的日子,他已從藺家小姐對他的癡戀、熾熱,頻頻傳情的目光中,明顯地感覺到這單純女子對他的愛心。有一次舞劍到了極致之處,她竟趁勢投入他的懷中,言及頭昏目旋,以致他將她抱於他的書屋臥榻之上。她便在昏睡中緊緊地依著他,手兒緊緊地抓著他,口中如夢囈般地呢喃著他的名子……

自然,那癡情女子便一連向他寫來一束束明顯表白貞愛的詩箋,那熾烈似火的戀情使他同樣產生了躁動與不寧,後來便是自責和恐懼,這也是他悄然離開藺府的原因。

不過,紇是一位懷揣遠誌之人,先父蒙冤,未競之事,金榜題名,這一切少年之誌,都如火焰一樣地燃燒著他。他還是在苦苦思戀中以理智澆滅了那情感之火。

入秋之後的日子,京都街巷飄落了片片黃葉。這天傍晚,肉店鋪門口出現了一位青帕遮麵,衣衫襤褸的女乞,饑餓和長途跋涉已使她氣息不足,跌倒在肉店門口了。

老屠夫扶起貧苦女乞,緊喚紇,命他端來湯水。這饑荒年代,常有遠路乞漢弱女前來乞討,老屠夫除了供吃供喝,總是施予銀兩相助。今見遠路饑寒女乞,同樣給予救助。

當紇端來一碗湯水時,那躺在賬房臥房的女乞睜開了眼,啊呀,這女乞竟是春霄。因紇來京都,一直遝無信息,急得老僧和春霄度日如年,又恐在兵荒馬亂中出了意外,由老僧勸她,不顧長途跋涉,趕來京都尋覓。她已來京都半月有餘,身上帶的銀兩也快要花光,便忍饑挨餓,沿門乞討,沒有想到會在這肉店見到情郎紇。

那春霄見了紇,情焰如火,抑不住抱住他,唔唔啼哭。怎奈這春霄單身弱女,恐路遇歹人,便用鍋底煤灰塗麵,弄得髒穢不堪,經這淚水流淌,那顏麵便全都弄得如花貓兒臉了。

老屠夫看這春霄情波激蕩,在漱洗吃喝之後,便將她同紇留於後院豬料小間安歇。這情女情郎,緊緊擁依,激動不已。春霄便說起自從同紇分別,那南山白猿精曾多次呼風喚雨夜襲寺院,企圖裹挾於她。幸虧老僧以那佛門飯缽相照。使她免遭厄運。隻是他已年老體衰,常常臥榻不起,這尤使紇不安不寧了。隻是來京多日,功名無望,他又怎能回到涼州白雲寺院呢?

那老屠夫見春霄如此情重義深,為尋紇受盡萬般磨難,便拍胸脯說:“世間少有像春霄這樣的貞潔女子,何不快成美事。在我肉店結拜成親,也算我為歐陽總兵大人辦了一件事情。”

那紇沒有想到這婚事能如此迅疾地降臨。春霄情真意切,許身於他,何處覓求。但在心底深處的隱秘之處,便浮現出藺家小姐癡情的麵影,耳畔便是“琵琶聲聲牽情絲”的琴聲詩語。這該怎麼相處?不過當他抬眼看著春霄那雙緊緊盯著他的眼睛,那為他熬得憔悴的麵顏,他心裏又酸痛了。還是忍痛割愛——他終於做出了最後的決擇。

當夜,老屠夫炒了拿手的油燜豬板腸,取出藏了好幾年的老窖酒,在小屋以豐盛家宴為紇和春霄主婚。這夜他們都有點狂醉了,當紇和春霄的兩顆心兒碰在一起,那苦難中的重逢相依,更有一番激蕩情波,徹夜不息地衝擊著。春霄拿出腰間紇留於她詩句絹巾,令紇更為感動。

那春霄因為惦念老僧病況,在同紇婚後不久,即思謀離京回寺。於是,又化作可憐醜陋女乞,由老屠夫送出京都,搭上遠去的牛車,別紇而去。

春霄離去多日,紇念心切切。不久,科場應試,歐陽紇拿得試卷,筆答如流。忽然,科場狂風大作,雷電交擊,大雨如注,他一下熱昏過去。他似乎看見黑雲暴雨中顯出了白猿王的影像,雷電又有驚懾人心的“哈哈”大笑。那白猿王向他胸口伸出毛茸茸的長爪,他大吼一聲,從昏夢中驚醒過來。

卻是一場惡夢。院中已無狂風雷電,隻有淅淅雨聲。

周身清爽,他迅速答完考卷,竟是一篇妙文。

七.

這年授考,歐陽紇不知是因為多年下了大的功夫,還是有夢中白猿神怪相助,他竟獲得了金榜題名的殊譽,考取了頭名狀元,這是他同老屠夫從未料到的結果。

皇上在宮中接見狀元時,適逢平南將軍藺欽將軍歸來,一眼認出了歐陽紇,十分震驚,不禁感於當年的好友歐陽總兵之子的恒心才學了。他征南而來,已聽得夫人講述了紇同女兒荷花之間的深厚情誼。自從紇不告而辭,那荷花思戀心切,已患了單相思之症,神情恍惚,哭笑無形,使得藺府大小家人憂心忡忡。藺總兵曾派人四處打探,尋找歐陽,怎想到在殿中相遇,欣喜異常。他多年求賢心切,直然向聖上口頭陳呈,乞望能將新科狀元歐陽紇委以重任,同他一起為定國安邦效命。聖上大喜,即頒聖旨,任歐陽紇為藺欽將軍的身邊別將。歐陽紇將此訊告於老屠夫,老屠夫高興至極。紇終於有了抬頭之日,便以豬血脖肉相待,兄弟又是歡醉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