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李靖、紅拂和張三胡子(韋昕)
一.
隋大業三年(公元606年)春末夏初的一天。
京師大興城,又稱西京。隋帝楊廣在其父文帝楊堅崩逝後,登極稱帝已經三年,他下詔營建東都洛陽,並遷居那裏。奉詔留守京師是司徒、尚書令楊素,他的府門前,灑掃潔淨,行人稀少;三間有門廊的府門內肅立著幾個奴仆。
身著白色麻布衣服,頭裹襆頭巾子的李靖,匆匆趕至楊素府前。他腳步沉穩,從容不迫,由懷裏掏出一張寫有姓名、籍貫的名刺,走上台階,恭恭敬敬捧給了門吏。
那門吏見的各種賓客多了,眼睛裏怎容得下這麼一個好像念書人模樣的處士,便傲慢地說:“相公今日不見賓客……”
李靖並不著急,笑一笑,又恭敬地說:“煩勞大駕再為通報一下,就說新義公韓擒虎的外甥李靖特來求見。”
提到韓擒虎,那門吏的氣焰頓失。韓擒虎雖已薨逝十餘年,但與楊素同是平陳、一統江南的開國元勳,素交甚篤,哪敢怠慢!忙眉開眼笑,躬身說:“秀才怎不早說!相公同新義公是至交啊!請少待片刻。”
門吏再次從府內出來時,態度更為謙卑。李靖就這樣走進了楊素的府第。他在故裏三原也算是薄有田產、奴仆的人家,但進入尚書令這樣的宰相府第,卻還是首次。巍峨高聳的屋宇,勾心鬥角的鬥拱,寬闊平整的庭院,花團錦簇的園圃,曲折圍繞的回廊,確實令他眼光迷亂,目不暇接,但他昂首走著,同時在心中暗暗記下了道路長短、屋宇深淺和院落的連接變化。待走至第三進的後堂屋時,便見廊下奴仆羅列,近門處卻是一些女婢,他料想楊素在此無疑了。
揭開錦繡門簾,繞過迎門的屏風,便見東側的主位上放著一張楠木大床,床沿坐著一位老人,發鬢花白,沒有戴冠。老人麵色微黃,皮膚鬆弛,身著一襲紫色綾羅袍衫,腰係玉帶,踞坐著,麵無表情。
李靖本以為楊素有大臣之體,禮賢下士,定會敬重士人。誰知楊素隻是跨開兩腿,懶散地坐在床沿,眼睛似睜不睜,一句話也不說。李靖不禁長出了一口氣,但既已進來,不好失禮,便躬身施禮,手握成拳,捧在胸前。
楊素既不回禮,又不站起,隻是懶懶地問:“這位秀才,你要見我,有何事啊?”
李靖素懷大誌,自信心極強,常以國之棟梁自許,受不得冷遇,便冷冷地反問:
“您就是相公大人嗎?”
噢——這是何意啊?楊素一愣,那鬆弛的臉容抽動了一下,似乎在說: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口大氣粗,以這種口氣說話,是要被趕走的,但這次他卻額外地寬容了。李靖聽見楊素嘴角微動發出反問:
“難道開國重臣、國之元勳……我楊素是假的嗎?”
李靖拱手至額:“在下不敢。隻是楊相國朝廷重臣,而今聖上遠在東京,令相公留守,真不啻撐天玉柱啊!自然胸懷寬大,有容人海量,虛己待人,網羅天下豪傑,怎麼會如此踞見賓客,哪怕是像我李靖這樣一位布衣白丁呢!”
此言一出,仿佛一股冷風吹進這流動著龍涎香氣的後堂。如此頂撞宰相大人,可從來沒有過啊!婢妾奴仆們個個都驚呆了。
李靖眼光橫掃過去,看見楊素身後、左右排列著的眾多婢妾都露出驚訝的神色,有一位手執紅色拂塵的女子,竟然失手將拂塵掉到地下。她連忙俯身下去,伸手撿拾。李靖雖隻一瞥,便覺著這是眾多婢妾裏最美麗的一位……但他還是急忙將目光移向楊素。
楊素身子又一動,那似睜未睜的眼睛裏瞬間便露出了一絲銳利的亮光,直刺李靖,卻忽地熄滅了,接著便伸出手來,指向座西的客位,用沙啞的老年人嗓音,說:
“……老夫失禮了,那就請坐吧!”
隨即便有一位女婢移過一隻繡墩來,放在李靖身後。
李靖坐下,覺著渾身輕鬆了許多,那種在朝廷重臣、富貴門第、前輩大人麵前免不了的壓抑感和自卑感已經完全消失。他覺得這位相國大人位高權重,似一位力可扛鼎、豪氣蓋世的力士,如今卻癱瘓如泥,不再令人懼怯了。他摸了摸衣袖裏放著的一卷文字……
“好了……年輕人,你向老夫說什麼呢?”
李靖聽見楊素的詢問,他如果說些阿諛奉迎的話,這位相國大人也許會眉開眼笑的吧!但他既然要向朝廷進言,要剖白心跡,就隻能義正辭嚴了。
“在下適才不恭得很,還請相公海涵。不知相公對當前朝政和天下大勢如何估量?”
楊素那呆滯的臉上慢慢露出傲然的微笑:
“這還要多說嗎?我大隋禦臨四方,二百多年天下分裂的局麵已經混一,文皇帝法令清簡,大崇惠政,以儉約治天下,財貨豐盈,庶民安樂。當今皇帝遠謀大略,開邊揚威,四夷臣服。那突厥可汗及其臣民,都是袒割見駕的。爾等好好攻讀經史,日後報效朝廷……”
說著,拍了拍坐著的楠木大床:“……說不定將來有一天,這床就該你坐了……”
說完,哈哈笑了起來,這自然也是一種自以為獎掖後進、禮賢下士的表示。
李靖等待楊素笑聲停下,才仰起頭,目光盯住楊素的臉:
“相公所言極是。隻是言其一,未言其二。”
“噢——那你說說,其二是什麼?”
“在下一介寒儒,僻居京畿小縣,耳目濡染,可憂可歎之事,多不勝數啊!”
“是嗎?”
“就以這兩年營建東都來說,不僅河南、河北,就連京畿小縣亦皆抽丁前去,前後二百餘萬人,路途遙遠,還要自帶糧食衣物。文皇帝當年改周苛政,成丁每年隻服勞役二十天,可前年秋冬就服役一百多天。死人不少,車載四鄉,哭聲震野,其狀至為淒慘……”
李靖慷慨陳言,全不顧楊素原來就是奉詔與楊達、宇文愷去營建東都的。
“聽說,眼下還在修建顯仁宮,築西苑,廣泛征采海內奇禽異獸,奇花美石,修建堂殿樓閣,開挖海子。又聽說,皇上下詔,開通濟渠,開邗溝,乘船可直至江都,那又是發河南、淮北一百萬郡民去冒死完工的。還有,皇上南巡江都,更是糜費人力、財力,龍舟、船隻數千艘,前後相接二百餘裏,光挽船兵丁就數萬人……在下是大隋臣子,絲蘿附喬木,一心忠於朝廷,隻怕過於苛苦百姓,危及社稷啊!”
李靖盡情傾吐,幾乎聲淚俱下。
堂裏堂外,又是一番震動,眼看這不識時務的白衣處士就要惹起相國大人的雷霆之怒了。
誰知楊素仍然一臉呆滯,不為所動。
李靖略停片刻,穩定了激動的情緒,拱手至額,說:“在下無能麵謁皇上,一片忠心,唯無可表。現寫有太平十策,請大人賜教。”
說完,便從袖筒裏取出一卷白紙來。
那楊素慢慢伸出手來,揮了一下,便有一個女婢從李靖手中接過那紙卷,捧至楊素麵前展開。楊素眯著眼睛,上下掃視一遍,沉思片刻,才緩緩說:
“爾的識見過人,也有文采……可以先留在我這裏。隻是當今聖衷獨斷,有些話,不是當臣子所當說的……”
楊素抬起眼睛,那眼光顯得柔和了。
“新義公韓將軍,是你的舅父?”
“是。”
楊素歎一口氣:“他當年平陳時,親手俘獲陳叔寶,立下大功。可惜已經薨逝十多年了。”又詫異地問,“老夫在京師怎麼沒見過你呀?”
“在下一直在鄉裏閉門讀書,學擊劍,研習兵法。”
“這就好。容有機會,一定麵奏聖上,擢用於你。功臣之後,不可埋沒於荒野。隻是官職不會太大……”
李靖忙答道:“在下隻想幹一番事業……”
“噢——老夫明白。我當年也像你一樣,追隨文皇帝,轟轟烈烈。如今位極人臣,卻力不從心,大概隻能老疾死在這個府中了……”
楊素說完,似乎底氣已盡,隻剩下喘息的力量了。
李靖明白,彼此再沒有什麼話可說了,便恭敬地告辭:“多謝相公,在下當銘記在心……”
當李靖快步走出那帷幔、屏風裝點的後堂,下了台階,走至院中,忽聽有人叫他:
“那位秀才,請留步……”
李靖回頭看去,階上正立著那位手執紅色拂塵的女子,著緋色上衣、白色錦裙,頭上盤著濃密如雲的發髻,插著一朵鮮花。明目皓齒,麵如桃花,嬌喘微微,正揚著戴著金釧的手臂招呼他。李靖便轉身立定,聽那女子說什麼。
“相公詢問:秀才可在京師?是常住?還是路過?現居何坊?在家族中排行幾何?”
楊府裏怎有這般能言利齒的美貌女子!李靖一怔,但不敢輕慢,立即拱手回答:
“在下隻是暫住,一二日之內就要返鄉讀書,也許要到山東、河南一帶去遊曆一番……”又將自己現居坊裏位置一一說明。
李靖就這樣帶著失落的心情離開楊素府第,步行玉禦街。他原想剖明心跡,陳述治國的策略,以期得到超拔擢用,一展才能。一個有才幹、有抱負的士子,隻有投身皇室,盡忠於皇上,再無別的選擇。可與楊素的一番談話,卻無明顯結果,他越發感到茫然,無所憑依了。
但,那位執紅拂的女子,那明亮而又撩人心魄的眼睛,呼喚他時的急切神情,卻一直在他的眼前,揮之不去——尚未婚配的李靖,在回去的時候,不由得默默想了一路。
“那是楊府的婢妾,侯門深似海,你一個白衣處士,胡思亂想什麼!”
李靖眼看已到自己居住的坊門,也覺著有些好笑,便自嘲般說了一句。
二.
李靖臨時租住的居所,是一戶殷實人家的偏院廂房,用土坯牆隔開,獨成一院,別開一個小木門通向官路。院內一棵高大茂密的槐樹梢上,正閃灼著夕陽的金色光斑。從三原家中帶來的小仆啞奴,趕緊過來幫他拂去衣襟褲腳的塵土,又端過一隻盛水的木盆,讓他梳洗。
胡亂吃了一碗粘稠的粟米粥,當做夜飯後,李靖已經完全恢複了平常的鎮靜心情,他點著蠟燭,讀了一陣《孫子兵法》,腦海裏翻騰起戈矛相擊、兵陣變化的打仗幻象。又摘下掛在牆上的長劍,從劍鞘裏抽出,稍為舞動,任那冰冷的刃鋒在燭光下閃耀著白光。正在此時,便聽見有人輕敲木門,啞奴去開門,隨即雜亂的說話聲和腳步聲便響了過來。
李靖看見一個黑色身影出現在門前,愣了一愣,啞奴急忙跟進,慌亂地說:“郎君,這人好不識禮,不讓通報,就……”
那黑色身影瞥見李靖,便解開罩臉的冪露出一個豐滿、白皙的麵龐和堆積如烏雲般的頭發,那杏核形狀黑白分明的眼睛射出驚喜的光芒。那人搶前幾步,便俯身為禮。
李靖忙放下長劍,伸手扶起:“素不相識,不敢受此大禮……”
那人用清亮悅耳的聲音,說:“郎君真認不出我來嗎?”
隨即全部脫下黑布冪,原是一襲紅絲絹裹就的女子,那神態、身段、語言不正是楊素府中執紅拂的那位婢妾嗎?
李靖大為驚愕,結結巴巴地問:“你是楊府的人,深夜來舍下為何?”
那女子笑吟吟地說:“街坊夜鼓尚未敲響,怎麼是深夜呢?”
李靖舒一口氣:“就不算是深夜,你我素無瓜葛,來此多有不便啊!”
那女子又笑問:“今日白天,郎君頗為不滿楊相國踞見賓客,難道也無禮地對我嗎?”
“這個……好,好,那坐下說話吧!蝸居簡陋,隻好慢待了。”
坐定後,那女子又直接地問李靖:“郎君今日向楊相國請教對朝政的看法,我入夜來訪,也想請教郎君對楊相國有何印象?”
李靖是一位頗有心計、很講韜略的人,聽此心裏便自問:這是何意?是奉楊素之命而來,揣摸我的底細?抑或製造事端,嫁禍於我?臉上不動聲色,嘴裏卻立即答道:“相國大人,國之元勳,留守西京,不愧股肱之臣啊!”
那女子微微冷笑了一下。
“難道這不是明擺的事實嗎?”
“郎君怕也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此話怎講?”
“楊相國追隨文皇帝,代周立隋,平陳立大功。又輔佑當今聖上,廢了太子勇,謀得帝位。深得寵信,權傾內外,兄弟子侄皆為高官,勢如日在中天。不過,此亦假象也。權高位重,怎不遭到忌恨呢!”
“誰敢毫無忌憚去忌恨他呢?”
“並非朝臣,亦非州郡刺史。”
李靖大悟:“你是說當今皇上——”
那女子微微一笑,接著說:“皇上明裏寵賜有加,實則疏遠防範。今年皇上封楊素為楚景武公,意思是楚漢相爭,漢高祖劉邦勝而霸王項羽亡,用來厭勝楊素。相國大人為人倨傲,又任權術,是統率大軍的猛將,又是實施陰謀的內行,豈有不明之理。”
李靖聽得入迷,連說:“請接著講。”
“郎君知道相國用兵之道嗎?每臨戰陣之前,必先尋找過失殺人,少則數十,多則百人,用以立威。士卒衝鋒陷陣之際,先派百人去,勝則獎賞;敗退下來的,盡皆斬之。百人鬥死,再派百人上去。如此往複,非克敵製勝不可……”
“部將、士卒肯誓死陷陣嗎?”
“反正是個死,隻好拚命向前了。”
“那麼,能服人心嗎?”
“取勝之後,大加賞賜,不但俘獲的財物奴仆分給部下,且將戰功上報朝廷,些小微功亦不疏漏,以免受朝中文吏們的阻滯。所以,士卒雖受暴虐之苦,卻也感恩戴德,願受驅使。”
李靖歎息:“小娘子不愧是楊府中人,如此熟稔……隻是,夜間不避嫌猜,來至舍下……是否要在下援手,助一臂之力?”
那女子頓時語塞。
李靖又說:“小娘子與在下,真可謂風塵知己。若有吩咐,自當盡力。”
那女子粉麵含羞,俯首囁嚅地說:“……郎君見楊相國時,有一句話:絲蘿猶附喬木。那是臣下須奉明主的意思。女子擇夫,從一而終,不也一樣嗎?”
話語雖輕,卻似一聲驚雷在頭頂炸響,李靖料不到那女子深夜來奔,竟是這般心事。他倒一時手足無措了。
啞奴在門外哧的一聲輕笑。
李靖在鼻子裏哼了一聲,啞奴便不敢做聲。
那女子越發羞澀,頭垂得更低了。
李靖忽然聞到那女子衣服上散發出來的淡淡香味,小民家舍隻有泥土氣息,怎會有豪富貴幸之家才有的這種氤氳馥鬱之氣。他驀地想出個主意:“小娘子的美意,在下實感慚愧。我家地處京畿小縣,隻茅屋、土舍十數間,薄田不足一頃,小奴十數人,布衣蔬食,怎能安頓小娘子這樣身份的人……”
那女子猛然抬起頭來,目光灼灼,看著李靖說:“郎君是有誌向、有眼力的人,怎能如此看妾?妾雖是個女子,無法成就一番事業,恨不身為男子。現今在楊府,衣綾羅,食粱肉,可實實厭煩在豪門勢家為奴做婢的日月。我早就立下心願,寧肯找一士子,布衣蔬食,哪怕過一輩子窮苦生活呢!”
李靖見她如此決絕,竟無勸解的話可說。“不過……”
“我在楊府見過各種各樣的人,多是阿諛奉迎之輩,想投靠楊素飛黃騰達。隻有郎君敢在相國麵前直言無隱,麵折諫諍,不懼相國的威勢。而且,郎君的太平十策,寫得確實好,發人深思。”
李靖忙問:“你也讀過了?”
“你走後,相國大人讓我朗讀給他聽的。”
“相國說些什麼?”
“他聽後,沉思不語,後來說,這太平十策不會中皇上的心意,送上去,惹他震怒,是要掉腦袋的。”
李靖點頭,歎息:“這也是預料之中的了。”
那女子眼睛又直盯住他:“郎君,我逃離楊府,是再也不會回去的。”
這便怎麼處?倘若收入,免不了會有大禍;若拒之門外,她一弱女子又能去哪裏?真讓她委身溝壑,輾壓成泥嗎?李靖站起身,在地下背手踱步。他又瞥見那女子俯首不語,隻用手揉搓衣帶。那烏雲般堆起的發髻上,珠翠全都沒有了,隻是橫插著一隻金釵。李靖想,在農家,有銅的、銀的,更多是用一個細荊釵,剝去外皮,插在頭上。她真的想用一個荊釵嗎?那可真是一個奇女子了!
內心不禁肅然起敬,而且慢慢生出一點愛憐的情意。李靖果斷地下了決心。
“隻是,我不知小娘子走後,楊府追尋怎麼辦?”
那女子抬起頭,斬釘截鐵地說:“不會追尋的。相國已患絕症,自知不久人世,又遭皇上猜忌,爭鬥之心大滅。他現今連藥都拒不服用了,向他的兄弟子侄們說,我已位極人臣,還想活到哪裏去!近來府中多有下人私逃,他也不大追問的了。”
李靖如釋重負,放聲一喊,“好!……承蒙不棄,那我就同小娘子一路走——先到我的鄉裏三原去安身吧!”
那女子喜出望外,站起身來,便拜了下去。
李靖忙去扶她,不知不覺,握住了那女子的雙手,隻感覺到柔軟、溫熱、細膩、光滑,他的心怦怦地跳動了。那女子倒坦然、大方,抬起頭,用一雙杏核般地、黑白分明、淚光閃閃的眼睛,大膽地盯住他,嘴角漾出滿足的笑意來。
“隻是,我還不知道小娘子尊姓大名?”
“姓張。姊妹排行為大。小名……”
李靖忙止住她:“我記得,在相國府裏,我見你手執紅拂,立在床邊。我鬥膽就稱呼你為紅拂吧!”
那女子嘻嘻一笑,露出一排貝殼似的白牙齒,點點頭。
紅拂說:“門首還有我身邊一個小婢,牽著一匹走馬,她不好進來,隻在門外守候望。”
李靖忙叫啞奴:“快到門外請那個小姐姐進來。”
李靖又讓紅拂坐了,又忙去添水烹茶,好做長夜之談。
待他們連夜收拾好書籍、文具、行李、被臥,欲到隔壁房主家辭行時,東方屋脊上已露出魚肚白色,看來又是一個大好的晴朗天氣了。
三.
李靖帶著女扮男裝的紅拂和那個小女婢,乘坐一輛牛車,出大興城,過中渭橋,啞奴騎馬跟隨,回到三原鄉裏,安住下來。三原地處渭北,土地平坦開闊,人煙稀少。李靖那個小小莊園,竹籬茅舍,土屋短牆,奴婢十數人,種植莊稼,飼養畜禽,雖布衣蔬食,卻也溫飽無虞,情意款洽。紅拂自是欣喜異常。起初還擔心楊府追尋,足不出戶,從不去集市露麵。當年冬季,就聽京師商販來講,說是楊素薨逝,葬禮格外隆重,料想不再有人追尋了。從此,便大大放心,夜裏睡覺香甜踏實,不再擔心驚醒了。紅拂又做主,將那小女婢婚配給了啞奴,自是內外妥貼,生活安逸。隻是李靖空有一腔熱血和遠大抱負,但沒有進路,不為當前朝廷擢用,前途不明,閑度日月,無所事事,不免仰天長嘯,喟歎不已。好在紅拂時時勸解,又以夫妻情意細心慰藉,慢慢也就平靜下來,恢複了常態。
鄉居日月就這樣一年一年過了下去……
在此期間,朝政變化,聖上喜怒,誅殺功臣元勳的底細,小民固然不大明白,但從州、府不斷派小吏下來征調丁壯,催逼租稅,群情不免洶洶。特別是大業八年(公元612年),隋帝親率大軍東征高麗,不僅河北、山東,京畿一帶丁壯也盡被派往遼東,有的隨軍征戰,有的轉輸糧食,然而東征失利,大部喪命,有的為高麗所虜,歸來者極少。第二年,隋帝又率軍征伐高麗,楊素的兒子楊玄感乘機造反……雖幾日後為隋帝擊殺,但影響所及,各地逐漸亂起。耕稼失時,糧價飛漲,官吏催逼,小民橫遭殺戮,加之大水漂淹、饑饉遍地,於是地方豪強、文臣小吏一呼百應,嘯聚山林、湖海、葦蕩為盜;有的邊遠州郡也開始擁兵自重,割據一方……
李靖、紅拂的平靜日月完全被打亂了,他家的奴仆被征調減少,莊稼又遭歉收。他和紅拂日夜商議,既然是一位有誌仕途,渴望立功,在文韜武略上都下了功夫的人,逢此亂世,對朝廷絕望,便想擇主而事。聽說河東晉陽州將,又曾任山西、河東撫慰大使,現為晉陽宮留守的李淵,不僅可以奉詔黜涉選補州、郡文武官員,還有權調發河東兵力抵禦突厥,緝捕群盜,擁有很大權勢。他的幾個兒子,尤其是次子李世民,聲名遠播,慕名而去投靠的人不少。恰好李靖的朋友武功人劉文靜正任職晉陽縣令,想必深切了解形勢,便思謀去晉陽一遊。紅拂怕李靖一人,路有閃失,便要同他一道前往。李靖見她不畏路途艱險,夫妻情深,願意同甘共苦,便爽快地答應了。
他們動身時正是夏末氣候逐漸涼爽之際,紅拂坐牛車,李靖騎馬,隻帶啞奴一人跟隨。車行至黃河西岸,到了蒲津關,舍車登舟,過黃河,到了蒲州。雖有一河之隔,風光景物、人物言語倒還與關中無異。一路顛簸,因急於趕路,倒忘記了疲勞。沿汾水北上,一日到了離石,住進城關一家客棧。土屋棚舍,卻幹淨敞亮;院內有馬廄,可以拴馬;麥秸泥棚下有燃柴爐灶,可以自己做飯。李靖想在此多住一二日,以解旅途勞累。這日一早,李靖買了一隻羊腿,洗淨切開,加好調料,放在爐灶上慢火煮著。自己便在馬廄前洗刷那匹棗紅色老馬。啞奴忙著收拾飼料、麥麩和豌豆。乘此閑散機會,紅拂便脫去外衣,舀盆熱水,用皂角洗了頭發,晾幹後,慢慢梳著。李靖看著紅拂那皎好的麵容和半露著的雪白脖頸,不用脂粉,天然美麗,心裏怦怦動了,連忙按捺住,仍然低頭刷馬。
正在此時,院內忽然走進一個人來,先是咚咚的腳步聲,隨後便停下來,放包裹,向靠牆的木床上坐去,又聽得喊道:“店東家,快來伺候,把俺的驢拴好,用上好草料,喂一喂……”
這是誰?如此口出大話,頤指氣使。李靖想著,便聽見店東家那位半大老漢,飛步過來,忙忙應答道:“客官但請放心,有小的伺候……”
李靖原以為是什麼官員或當地豪強,或者竟是有實權的衙門吏目一類人物,抬頭看去,卻也愣了。這可是一位奇形異態的壯實漢子,身材不高,墩墩實實,半露著胸脯,頭裹一幅黑布襆頭。惹人注意的是他有一雙圓環眼睛,從耳際至頷下全是糾結一起的卷曲著的胡子,黑裏透出赤黃色。他一眼看見正梳著長及腰際的黑發的紅拂,一愣神,便眯起眼睛,那身子便斜著半躺向木床,毫不顧忌地盯著看。
李靖見這人不與人搭話,倒也不惱,但見他這麼無禮地盯看紅拂,便覺受到羞辱,心頭一時火起,擲下鬃刷,直起身來,又去看那紅拂,卻是鎮靜如常繼續梳著長發,似乎毫不在意的樣子。忽然,紅拂的目光一亮,暗暗向李靖示意,左手執梳,右手隱在身後向李靖搖了幾下。李靖隻好壓住火氣,又拿起鬃刷,在馬背上胡亂向下刷著,眼睛卻不停地盯住看。
那紅拂仍是不緊不慢地梳好長發,綰起一個大大的髻,插上銀釵,又將衣襟平整了一下,站起來,迎著那位胡子客官走去,到木床前,輕聲問道:“不恭得很,請問客官貴姓!”
“噢——姓張。”
“妾也姓張,應該算是妹子了。不知尊兄排行第幾?”
那胡子漢子喝喝笑道:“排行老三啊!”
“妾在家的姊妹裏為長。”
“噢——”那漢子大聲笑道:“想不到在這裏認得一位妹子啦!我就叫你一妹吧!”
紅拂立即提起裙服,拜了下去。
那漢子忙伸手扶起。紅拂轉身朝李靖笑道:“李郎快來,見過三哥。”
李靖素來敬服紅拂的眼力,心中疑惑頓失,便放下鬃刷,擦淨雙手,大步走來,拱手為禮,口稱:“三哥,”又說:“請進屋裏坐。”
進屋後,讓張三胡子到土炕上坐。他也不甚謙讓,劈開雙腿,踞坐炕邊,一邊喝喝笑著,一邊大聲問:“外邊爐灶上煮的啥?”
“一隻羊腿。”
“好!連夜趕路,把饑蟲兒逗上來,肚子咕咕亂叫,我正好餓了。”
李靖忙叫啞奴去街上買回二十枚芝麻燒餅,把羊腿肉用盤子盛好,端了上來,放在炕前的條桌上。李靖、紅拂坐在下邊的木凳上,張三胡子也不客氣,從腰帶上抽出隨身的匕首,切開幾大塊肉,就放入嘴裏,連鬢大胡子蠕動著、咀嚼著,那燒餅瞬間便被吞下四五枚。
李靖不禁看得呆了,那紅拂隻是微微含笑。
一邊吃,一邊便問:“嗨,這才把餓勁給壓住了……我看,李郎和一妹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李郎絕非富貴豪門,怎麼能娶到我這一妹為妻呢?”
李靖也慢慢陪著吃,回答道:“我看三哥也不是等閑之輩……”
紅拂笑說:“郎君實說無妨。”
李靖便把紅拂從楊府逃出、與他結為伉儷的過程大略講了,又在最後著重地說:“三哥誠心詢問,我就全盤直說;至於別人,那是絕不相告的……”
張三胡子點頭稱讚:“一妹真是一個有眼力、能擔待的奇女子,不愧配上李郎這人中英才。現在楊素已死,隋帝失政,天下紛擾,正是英雄出頭之日啊!不知你們夫妻二人意欲何往?”
“想去晉陽。”
“晉陽有異人否?”
“晉陽留守李淵,其祖父是西魏時的八柱國之一;後來協助北周宇文氏篡魏有功,受封為唐公,屢世襲爵。眼下坐鎮晉陽,北控突厥,南製群盜,聲名遠震。他的幾個兒子中,二兒子李世民,更是文韜武略具備,深得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