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連環索(牛伯成)
一.
山東襄陽地界,有個姓萬的員外,家中殷實。萬員外膝下有一兒一女,公子叫萬貴春,小姐叫萬秀娘。萬公子行為放蕩,玩石騎馬,惹草沾花,二十大幾尚未婚娶。秀娘賢淑,性情溫和,知書達禮,十六歲上,嫁與外埠一富貴人家,已有三載。
萬員外家有良田千畝,製宅於襄陽府城中,在城裏開著一個幹茶鋪,一個點心鋪,一個酒店,一個茶坊。見天的銀兩,白花花地向裏流淌。萬家有一家養的仆童,姓陶,名鐵僧,父母俱都故去,鐵僧自小綰著發角兒的時候,就在萬家的茶坊裏進出,掉盞子,抹桌子,一晃也有十數載,熬成了茶博士,在茶坊裏司管茶事。
這陶鐵僧生得膀大腰圓,方棱子腦袋,敦厚的嘴唇,掃帚眉,鈴鐺眼。隻是不愛說話。雖生長在萬家,因是奴仆身份,不善乖巧。萬員外萬公子支派什麼,隻知納頭去幹,從不多言少語。鐵僧是下人,小時卻不曾受到小姐萬秀娘役使。少不更事時,秀娘稱他做哥哥,長大明了了事理,懂得人有主仆之分男女之界,也就遠了,一年中也難見她兩回麵。
這一天,萬員外閑來無事,來茶坊坐坐。時值午間,茶坊裏無有雜人,這陶鐵僧一個人待在裏屋。萬員外隔著布簾朝裏邊看,卻見陶鐵僧從櫃子裏偷拿出四五十個大錢,握在手裏把玩。
做茶坊生意的規矩,進了錢項不叫收錢,而是叫作“走州府”。若說,一日走到餘杭縣,因著餘杭距襄陽四十五裏,就是說這一日裏收入了四十五個大錢。若說一日走到平江府,那就不是幾十錢,而是三吊了,若再說走到西川成都府,那進項的錢就沒了邊,兩貫三貫不止。
布簾隔人不隔眼,這陶鐵僧沒瞧見萬員外就在外邊,拿那錢時心怯,左右看看,諾大個人就顯出了偷相。
萬員外心裏生氣,家養的孩兒也要這般做人,竟敢偷摸主家。他卻是沒動聲色。
陶鐵僧把大錢握在手裏,以為著外屋裏沒人,一把搋入自家懷裏,裝扮成無事人的樣子。
萬員外挑門簾走進來,陶鐵僧嚇得一愣怔。
這事情明擺在那裏,看萬員外也看見了,陶鐵僧擄錢之前又顯得慌裏慌張,見了萬員外進來又打冷戰,這還逃得脫麼?萬員外便持住了氣,問他:鐵僧你方才在做什麼?
陶鐵僧說,員外爺,我方才不曾做什麼。
萬員外說,我在門外俱已看見,你從櫃裏拿了四五十錢。
陶鐵僧說,小的不曾從櫃裏拿錢,更沒有四五十錢。
萬員外心裏惱怒,卻不是個表露在外的人,隻說,我要你自搜。
這是個客氣的說法,對家奴,對夥計,做老爺的都可這樣,用自搜來證明你的清白。
陶鐵僧開始還磨蹭,卻是把袍子解下,口袋、袖口都抖弄過了,裏邊分文沒有。又褪下坎肩,褲腳,兩手提住,向空中左抖右抖,裏邊什麼什物也未滾落出來。然後也不語,拍了拍自己光溜溜的肚皮,意思是,我甚也沒拿。
萬員外說,我明明看到你把四五十錢握在手裏,朝布簾這邊丟一眼就懷裏搋了,怎的會沒有?沒有也是你藏下了,真格瞞得我好。
陶鐵僧低頭,眼睛轉轉,也覺自己光溜溜的人不像人樣,鬼不像鬼樣。此時已有人來,都在外間屋裏偷笑,竊竊地議論。
萬員外愈加煩惱,說道,陶鐵僧,你這錢藏在哪裏,說與我,我且饒過你,若是不說,送你去吃官司。
陶鐵僧把大拇指按住羞處,仍嘴硬地說,老爺冤枉我,小的從未見過四五十錢。
萬員外惱恨,已不可遏止,知道外麵已聚下幾人,便喚一個叫合哥的小二進來,令他在裏間屋內去搜。隻見陶鐵僧眼珠轉悠,也是惶恐的樣子,卻仍是什麼都未搜得出來。
萬員外坐在圓凳之上,也不讓陶鐵僧穿衣,把他叫到外屋。
這是茶坊的堂間,雖未有客,可門窗俱都敞開著,街上的人也朝裏邊看,其中夾雜著婦女,捂住嘴竊笑,直羞得鐵僧恨不得紮個牆角裏窩死。
萬員外當眾問他,你在我家幾年?
陶鐵僧說,小的自幼就在萬家,老的死後,蒙老爺收養,五歲學徒,至今怎的也有十五年罷。
萬員外哼一聲說,我養你長大,卻不想養的是偷我的蟊賊。今日你偷我五十,我已親眼看到,你都這般抵賴,又藏得嚴謹,可見是慣了的。老爺我今日就跟你算算細賬,你一日隻當拿我五十錢,十日五百,一月一貫五百,一年十八貫,十五年多少?你則拿我二百七十貫,送去官府,你可知你犯得這是什麼罪?
陶鐵僧未想到萬員外會是這樣算賬的,直把個眼睛睜得老大。
周圍人見萬員外動了怒顏,俱也都麵麵相覷。
萬員外又說,我如今不送你見官,你去休歇吧,也養得你大了,自家去外邊另找個營生,再不可登萬家的門。
陶鐵僧落淚,仍是蔫嘰嘰的,卻是鐵著臉,一句沒央求萬員外。
萬員外厲聲道,還不穿上衣服快走,今日就離開萬府,還站在那裏給我現眼。
陶鐵僧這才嗡聲應過,已滿臉是淚,拽過衣服草草套上,擠過哄笑的人群,徑自去了。眾人也就散開,自是各有各的說道,津津有味評短論長。
午間賬房去吃了頓小酒,此刻回來,見萬員外在,立刻啞語。上來解釋說,來了個舊日朋友,小酌兩盞,知道不對了。
萬員外倒是沒有怪罪,隻說,午間出去,櫃台可曾托給他人?
賬房說,托給了鐵僧。見萬員外氣色不和,又問,怎的,出事情了麼?
萬員外說,你卻查查,可曾少了賬目?
帳房慌張,忙去核對了,點過一遍又複點一遍,一副朦朧的神色,對萬員外說,賬目全對,不曾少了一文。
萬員外納悶,是自己眼花了不成,可他明明看見陶鐵僧在手裏把玩那四五十錢,又明明見他搋進懷裏的啊?萬員外不再理會賬房,一丟手,扭身便走。想著是你個陶鐵僧玩我,心中憎恨有增無減。
卻說陶鐵僧回到他住過十數年的狹窄的小屋,自己左右扇過自己幾個嘴巴,又難過地落一陣淚,暗想,若是小姐在就好了,自己還有個訴說之處,無奈秀娘已出閣三年,無人再聽他辯白。一咬牙收拾過行李包裹。因羞得不能見人,也不願再磨蹭滯留,當晚便離開萬家。
二.
這陶鐵僧是個二十郎當歲的小後生家,自幼在萬家出入,沒見過外邊的大世麵,開始幾日分外地快活。隻是這些年間在萬家吃住,除幾件季節衣裳,並未留下什麼積蓄,包袱裏的那些個錢物,沒過十天便全用盡了。
原想著尋個經紀並不是難事,挑選著在襄陽地界上尋了幾處茶坊行院,求個安身立命之處。憑借著自己是個茶博士,在茶坊裏蹲混了十五年,分辨茶葉優劣,炒製上等茗品,掉茶火候上茶規矩,俱都有著一套的學問,無奈卻是每每地被人家婉言謝絕。
陶鐵僧尋思,是那件事兒壞了自己的名聲,思想著去解釋,卻又嘴笨無可多說。隻念著若是那萬員外有心,查著水落石出,還他個清白,心下並未死絕。
這天在宋家茶院,出來時也是留了個心眼,未立時走開,就站在門廳裏惰怠,聽聽裏邊人怎地看他。
宋家管事關上門就大笑,說道,這個鐵僧真個不知羞恥,在那邊萬家做了十數年,萬家對他不薄,卻是個三隻手的賊。被剝光衣服示眾,當時便搜出贓錢數百。
一人問,怎的會有那多?
管家說,你卻總是不信,這裏有萬員外書簡送來,向襄陽茶界俱都道明此事原委,怕大家再受其害。關照全襄陽的茶坊茶院,哪個也不會再用他。
旁邊幾人議論。
管家又說,你等不可效摹此人,落得壞了名聲,丟了吃飯的郎當家夥。
屋裏人合,說,哪個也不會像陶鐵僧那般,作踐主子的。
陶鐵僧在外邊聽得咬牙,如同五雷轟頂,兩眼冒出了金星。回想起這些日子的遭遇,騰地明白了這是萬員外從中做損。
事情不明倒也罷了,便是拿了你幾錢,也不該如此絕人活路,況且鐵僧實在冤枉。你萬員外罰也罰了,打也打了,當眾羞辱了他陶鐵僧,又趕出門外,還要怎的,非置他陶鐵僧於死地不成?
踉踉蹌蹌,離開宋府茶院,獨自在外邊行走。這鐵僧因著沒有經紀,無處去討飯吃,自昨日便餓著肚皮。又沒個歸處,也不知自己要向何方。
當時正是秋天氣色,又趕上天公不做美,秋風吹過,劈啪下起了淅瀝的秋雨。
古人有詩寫道:柄柄直芰荷枯,葉葉梧桐墜。細雨灑霏微,催促寒天氣。蛩吟敗草根,雁落平沙地。
鐵僧眼裏,滿目的衰敗的秋色。不是路途淪落之人,難於體會到這滋味,鐵僧心中哀涼,好不淒楚。俗話說,一場秋雨一場寒。十數天來,鐵僧身上粗生絹衣裳已經磨破,露出了膝肘。原本兩件厚些的夾衣,因著無錢裹腹,難耐肚中饑饉,早已典當填了肚皮。無奈這秋風陣陣,秋雨綿綿,陶鐵僧身上的破衣爛衫,被秋風無情吹起,又被冷雨複貼在身上,更覺這寒冷難擋,直浸進骨髓裏。心緒又是不好,總想著萬員外叵測歹毒,不給他留下一分的活路。所謂人生艱險,世態炎涼,俱都與這秋風秋雨的感覺連綴在一起,令人無限悵然。鐵僧也堂堂的五尺之軀,天下之大,竟無有他一錐立足之地。
風中雨中,天色便暗將下來。饑寒中鐵僧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來到什麼地方。原本心底有股子暗火攻著,倒還有幾分熱力,漸漸地這股毒氣散開,更覺這陰冷天氣無法抵擋。心想著與萬家來日再做計較,今夜該尋個安身的去處。
鐵僧的老家離襄陽府城不遠,有二幾十裏地,在襄陽地界之內。小時候去過一回,依稀還有印象。長大在萬家聽差,收茶時又去過一回,知道有個周家茶行,與周家掌櫃也見過麵。其他的族人倒是不記得幾個了。心下尋思,便是萬員外吩咐盡襄陽城的茶坊茶院,也不便連外埠也都安排到,再說,那是鐵僧的老家,不看僧麵看佛麵,總歸有個故裏人情,不至於一口絕他。
夜裏雨停了,月亮出來行路方便,天蒙蒙亮時又在人家幹草棚子裏小息一陣,日上三竿才來到周家茶坊。見過周掌櫃,因著是莊親,又因鐵僧已心灰意冷,此時無非是想找個經紀討碗飯吃,也就不再顧及萬家顏麵,據實把自身的遭遇都講述了。爾後又說,萬員外忒地毒害,別說我沒偷他的錢物,便是拿了三五十錢,你不使我也就是了,何必這樣,吩咐盡一襄陽府的茶坊去處都不教使我,這秋這冬,教我怎地活呢?
周掌櫃歎氣,說,鐵僧,你是咱莊的族人,我不說不相信你的言辭,上次你隨著來鄉裏收茶,我也自有評價。隻是,萬員外與我是多年舊友,又在茶行上要打交道,他已吩咐下了,我不好留你。你還是另謀生路去吧。
陶鐵僧未料想又吃一閉門羹,卻也無奈,心下隻剩了冷笑。
起身要走,周掌櫃又把他叫住,說,看你這樣子,定是沒得吃食。這身衣裳,便是到了何處,也未得叫人看上。於是吩咐下人,領他去廚房吃飯,又教送他一身半舊夾衣禦寒。陶鐵僧這裏已是感激不盡了。
飯畢,走將出來,卻正看見兩男一女來到周家,索些個繩篾使用。兩位哥哥腳夫打扮,攜著扁擔;婆子也像是做粗活的,走路大腳板,說話高聲大嗓。說是路上走得渴了,進來討碗水喝。
周掌櫃認得一腳夫,叫他張小哥。問,你討繩篾做甚?
腳夫說,給城裏的萬家擔搬腳。
鐵僧暗中聽得與萬家相關,不由張大了耳朵。
周掌櫃又問,萬家有何搬腳要擔到鄉裏來,許不是茶葉生意?
腳夫說,不是茶葉,是那邊萬家小娘出了事情。
陶鐵僧這裏心中咯噔一下,想,萬家也就是小姐萬秀娘好,自小便心地善良,不知是出了什麼大事。
那邊腳夫又說,那小娘出嫁三年,未得嗣子,如今卻歿了丈夫。萬家小娘如今喪期已過,今日歸來,我等這就是給她家去搬擔的。
這邊陶鐵僧寬了口氣,又想,要是我不被趕,此次定有我同去搬擔,怎的這一趟也有百十錢的賺頭,如今卻與他無緣,成了別人的營生,喂得酒足飯飽,精力充盈腳下生風,一路地灑笑快活。轉而又恨萬員外,不分青紅皂白,還要加害於他,無有一丁點的道理。
隨又想起萬秀娘。自秀娘出嫁,鐵僧未曾再見過她。便記起萬秀娘的為人寬厚,善解人意,對下人溫和。無端地就委屈上來,心中揣摩著,這回定要跟了這等人去,路上攔下萬秀娘,向她訴說自己所受的苦衷,原原本本向她道明原委。秀娘回去,見過她爹萬員外,說不定還能為他爭言幾句,便是無可勸得萬員外回心轉意,也能還他的清白,不至於壞得他在茶界無經紀可做。
這樣子想了,先出周家,在大路旁等候。見那起人經過,遠遠地跟在後麵。
行出不足五裏,那地方人稱是黑林子五裏頭。因著鐵僧又想到自己身為下人,與萬秀娘也不過是家養奴仆與主子的一層關係,況他又是被萬員外親自放逐,那一日嘴硬,深惹得萬員外分外憎恨,便是求了萬秀娘也沒什麼結果。心下猶豫,腳步也就懶散下來,磨蹭蹭的,不覺中前邊的腳夫就沒了蹤影。
三.
話說這黑林子五裏頭,卻不是一個好地方。山東出土匪,皆因著地廣人稀,山岡荒僻。這大道彎曲地從林子裏通過,前後不見村落,隻見坳子裏一片連綿的鬆樹,黑森森的不知深淺。剛過秋日,林子裏仍是枝葉茂盛,未見褪色。加上遠處山嶺縱橫,更顯出一片惡相。行人路過,皆結伴行走,單人過這五裏頭,未免恐慌。
這陶鐵僧卻無有這些個感覺。他光棍一人,錢物皆空,隻一窮困身坯,拄一木條,無甚可畏懼。便是遇到狼蟲虎豹,將這一身皮肉丟它們叼去,到這份子上,鐵僧也不覺可惜。
光天化日,未見什麼賊人,倒是有個趕路的喚他,竟然直呼其名。
這卻把個陶鐵僧唬了一跳。
站住,雙手擎那木條,做出防備之狀。
那人哈哈大笑,說,鐵僧,你怎的連我都認不出了?
鐵僧定睛望去,那人身材高大,卻是濃眉重髯,相貌堂堂,罩一件紫色錦袍,烏龍靴,黃腰帶,竟是常去萬家茶莊上飲茶的苗大官人。鐵僧心下納悶,這裏離襄陽城少說也有二十五裏,又是個空無玩樂場所的去處,堂堂個苗大官人,隻身來這裏是做什麼?
苗大官人說,你有所不知,這樹林後邊有個村落,專出做盆景的上水石,石質忒好,易生苔。這莊子還有巧匠,出品些個小玩意兒。什麼山亭兒、小廟兒、寶塔兒、石橋兒、屏風兒、人物兒,俱都惟妙惟肖。
陶鐵僧眨巴眨巴眼睛說,我家中萬公子也喜好這東西,都是合哥取來,賣與公子,怕也是這個來處。
苗大官人就有些眼覷,問,有這樣的事,我怎的不知?
陶鐵僧說,也許不歸一類,我不懂,也未打聽過。隻羨慕合哥會騙公子錢財。
苗大官人複又大笑,問,你到這裏做甚?
陶鐵僧一句便被觸到痛處,幡然覺出自己已不是萬家之人,早被驅逐出來,不由得歎了口氣,腹中有話,卻是道不出。
苗大官人說,你近日有事,我幾遍在你坊裏吃茶,都不見你。
鐵僧落淚,揮去說,大官人有所不知,我已被萬員外辭掉,別無安身之處了。
於是將那一日的四五十錢的冤屈,如何受辱,如何被趕,萬員外又如何吩咐一襄陽茶坊茶莊,都不得與鐵僧經紀,如何害得他走入絕境之事,從頭到尾訴說了一遍。長歎道,我陶鐵僧這般下去,不是今秋餓死,定在冬天凍死。
苗大官人甚為同情,又問,如今你去哪裏?
陶鐵僧說,今日聽得說,萬員外的女兒萬秀娘死了夫婿,帶著家私細軟,到晚歸來。我要路上攔她,告她這個,評個公理。
大官人說,大丈夫做人,告她何用?
這又點到鐵僧痛處。
苗大官人指了指林子裏邊,又說,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你隨我來。
兩人離了五裏頭大道,入這小路,走到樹林濃密之處,隱約見一小小的莊舍。說是莊舍,其實隻幾處房屋,都圍在高大院牆之內,周圍罩著黑鬆林,顯得陰森森的。
大官人見莊門緊閉,也不去敲,卻在地上揀一石塊,丟到瓦頂之上,嘩楞楞滾下。
須刻,聽見裏麵有響動,撥閂開鎖,發出吱嚀嚀沉悶的響聲。大門放開,一個大漢出來。看這人,黑須兜腮卷口,相貌醜陋,麵額上刺著六個大字,乃是滄州苦刑所留。此人不看則已,看便嚇個激靈,陶鐵僧不由得倒退幾步。
那人指著鐵僧問,這是個甚人?
大官人先撫慰鐵僧說,莫怕。又對那人說,這是我的弟兄,今日通報與我,有一拳好買賣。
那人才把凶相收起,拱身教大官人並鐵僧進。
入得裏麵,聽苗大官人介紹,陶鐵僧得知此人姓焦名吉,人稱大字焦吉,這莊內隻焦吉一戶人家,家中也隻焦吉一條光棍。回想兩人的說話,再看這陋向的去處,鐵僧心下倒也明白了這是什麼地方,眼前二位是何等人物。
大官人腰裏把了些碎銀子,教焦吉出去買些個酒肉回來。三人共吃,並不歧視,鐵僧又得了幾分溫暖。心已橫下,事到如今,也甘願與他們為伍了。
轉眼天色漸晚,陶鐵僧出去探聽風聲,不久轉來,與大官人說,萬秀娘帶回的籠仗什物,有二十來擔,這一行人俱已過去。萬員外的女兒萬秀娘與她哥哥萬貴春,攜一當值名喚周傑的,兩名腳夫,挑著一擔細軟財物,共計五人兩匹馬,就要在這裏經過。
事不遲疑,當即苗大官人便喚上大字焦吉,與陶鐵僧一起,三人三條樸刀,各自換上了麻鞋,都一副精短打扮,埋伏到五裏頭黑林子裏等候。
萬秀娘等人本是早該到的,卻是因著萬貴春貪酒,在個城裏玩樂,耽擱了些個時辰,直至黃昏,一行人才由大路上過來。
大字焦吉已經等得有些個不耐煩,口裏咆哮著抱怨鐵僧。苗大官人喝他,這才不語。
這間,萬秀娘等人走將上來。
萬秀娘不知這行路上的厲害,更不懂得過這黑林子的危險。萬貴春是公子哥式的人物,處事淺薄,隻覺得路上什麼都是好玩。隻那個當值周傑時時警覺地四處了望。便是他也鬆一口氣,認為過了這五裏頭,前麵都是敞直的大道,到襄陽已無隔阻了。
誰想來到黑林子近前,林子裏忽地就蹦出幾個強人來,圍著他們亂叫亂跳。其中一人大喊一聲:紫金山三百條好漢俱都在此,不要驚了官人共小娘子!
那邊幾人已被唬得魂飛魄散。
兩個使馬的腳夫,立刻鑽樹林子逃走,轉眼不見了蹤影。
當值周傑雖然手裏也有挎刀,可畢竟一人難抵三把樸刀,先叫人把刀下了去。
三條大漢把他們堵在中央,走馬燈那樣繞著轉,三把樸刀對準他們的咽喉。一大漢又叫,不壞你們性命,多多留下買路錢財。
萬公子不曉厲害,取出一錠二十五兩的紋銀子讓周傑把於大漢。
接銀子的恰是焦吉,見他這般吝嗇,知是個不曉世理的,先就惱了,喝道,你這廝,爺爺未曾叵耐了你,我們卻隻值你一錠銀子?說著挺起手裏的樸刀,看著周傑就要下手。
那萬秀娘立刻說道,壯士息怒。如壯士要時,都拿去無妨。
大字焦吉這才把樸刀收了,擔著裝細軟的籠子,朝林中走去。大官人並陶鐵僧跟在後麵。
本來這事就此也就做了了結,無非是萬家虧待了鐵僧,鐵僧勾搭強人劫持了萬家小姐,兩廂俱做了斷。偏偏這時那個不識好歹的萬公子看出這強人群中有個熟麵孔,多嘴地喊了句,好你個陶鐵僧,卻是你來劫我。
不喊便罷,隻這一句,唬得焦吉放了擔子,那兩個也都收住了腳步。焦吉說,好個不知利害的,這話說得明了。今天倘若是放他們回去,明日到襄陽府上下了狀子,官家必定去捉鐵僧。促得鐵僧一個,我兩個怎地計結?無非被人家一做窩地提了去。
苗大官人道,說得正是。
兩人折身舉刀趕來,鐵僧知道要出大事,跟在後麵,腿肚子早已發軟。此刻不疼別個,隻是擔心秀娘。
那兩個幾步趕上,焦吉手起刀落,叫聲,看刀。
焦吉手起刀落,萬家公子已然身首異處,身如飄忽柳絮,命似脆藕已絕,那無首的身軀,重重地栽倒下去。
周傑也未能逃脫。先是跑過幾步,無奈被焦吉伸刀砍斷了腿,人便栽倒。呻吟之時,亂刀閃過,須臾已成肉醬。
兩癱子血腥,就在眨眼之間,萬秀娘唬得立時暈死過去,命若遊絲般地在陰陽界上徘徊。
焦吉殺得性起,虎著眼睛趕來,舉刀便取嬌人,欲將這三人斬盡殺絕。陶鐵僧慌了,阻攔又不好阻攔,急言對苗大官人說道,大官人當把萬秀娘留下,回去再做道理。
這苗大官人本是萬家茶坊的常客,前幾年也曾見過這萬秀娘,自是知道秀娘有著羞花閉月的容貌,儀態萬端的身段,嬌娜多姿的風韻的,早就垂其涎而三尺,隻愁無個結識的機會。聽鐵僧這般說話,點醒了那根子神經。大官人無暇思索,就挺身將樸刀一迎,兩刀相碰,火花四濺。
焦吉疑惑地問,哥哥怎的,留這禍害何用?
苗大官人說,兄弟不必多問,哥哥自有道理。
焦吉無奈,依從了大官人,萬秀娘這才得條性命。焦吉把萬貴春並當值周傑的屍體一手一個,拖到樹林子裏,便擔了那籠仗細軟;苗大官人牽了兩匹馬,陶鐵僧背著昏迷不醒的萬秀娘,一行人摸黑朝焦家莊院而來。
四.
當夜無話,三人吃了些個殘酒,把個萬秀娘放在一間空房子裏捆牢,苗大官人便打開籠仗,清點了內中的金銀細軟、首飾頭麵等物事,一並劃作三份。陶鐵僧一份,焦吉一份,大官人一份,不偏不倚地瓜分了。
苗大官人說,物事都分畢,有甚不公平?
焦吉說,哥哥做事,無有不公平。
鐵僧也附和說,大官人最為公平。
苗大官人又說,那女子與鐵僧當年有主仆之虞,自不便當;焦吉你可有意否?
焦吉魯直地說,我不喜那女人,給我便一刀殺了吃肉。
大官人就說,既然你二人都是這般意思,這萬秀娘卻是我要。安頓下來,可做個壓寨夫人。
焦吉翻翻眼睛,似是不滿,鐵僧心中也莫名地覺得不快,兩人都未再說什麼。
大官人對鐵僧說,你去看看秀娘,把些個吃的給她,一會兒我就過去。
鐵僧起身,來到秀娘屋裏。秀娘早已醒來,坐在一角綴泣。這一天的變化,猶如做夢一般。
鐵僧進來,萬秀娘驚恐地站起,問,你來做甚?
陶鐵僧說,我來規勸小姐,要保全性命,隻能依了我家大王。
萬秀娘不知他所說的大王是哪一個,隻當是殺人的焦吉,眼淚頓時又垂將下來。哭一陣又問,鐵僧,你一個好好的孩子,怎的就成了劫我的強人?殺了我兄萬貴春,又要強我與那賊人成親,你怎的會這般心毒?
這一下就說得鐵僧心軟。
鐵僧說,小姐,不是我想害你,隻是我被逼得走投無路。就把萬老員外攆他出來,他如何無處棲身,如何遇到大官人,如何落身綠林的經過訴說一遍。又說,萬公子若不喚我,也不會壞了性命,這是他自取,隻可惜連累了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