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沙·海·牆(肖雲儒)
一切都是從一千二百三十多年前唐代的那個春日開始的。
這一天,唐朝代宗皇帝大曆五年的太陽兀地從冬天鉛色的雲層中掙出來,露出熱辣辣的臉盤。長安城郊蟄伏了一冬的麥苗一下子起了身,給黃土苫了一層似有若無的綠紗。風兒彈撥著章台柳纖巧的枝條,枝條上便跳出了一個個綠芽兒,像音符一樣在你心裏奏出春音。長安城一下熱鬧起來,踏春的人們比肩摩踵,在沙土大道上揚起輕塵。
崔生換下了冬裝,紮好粉紅的夾襖夾褲,外著一件銀色披風,一飛身,那一對黑緞高腰靴便穩穩踩住了馬蹬。輕輕一夾,三歲口的河西赤騮馬一溜碎步,直朝豐邑坊口跑去。到了西市口,書童一陣吆喝,人群便閃出一條道來。
崔生微蹙眉頭,有些不高興。本來他約了左千牛衛裏和自己一撥的幾位年輕的千牛,也就是宮廷禁衛官,今天去東市口看西域女子打馬球,而後以應值為名,混進興慶宮去賞玩早春的焦骨牡丹。這是不可多得的機會。打馬球雖然自玄宗以來便由宮中的觀賞發展為街市的比賽,但西域女子馬球賽卻十年沒有舉行了。這麼一個領略異域女子風采的機會,以他的年紀,實在不想錯過。而興慶宮的焦骨牡丹,豈止是花中珍品,那簡直是花中秘品,花中英豪,隻有帝王後妃才能看到,連朝閣大臣都難有這個福分。
說起來話長,那還是則天女皇在位時,凜冬賞梅,酒至濃處,竟逆天地之造化,下旨明日要百花齊放,和寒梅一起供她賞玩。諭曰:“明日遊上苑,火速報春知;花須連夜發;莫等曉風催!”花仙們作難了,違拗四時八節不行,抗旨不開也不行。桃花、楊花先自怯了膽,帶頭開放,其餘的花仙也擔心,違旨女皇會不讓它們留在長安,一個個愁腸百結展開花容,隻有牡丹仙子不願趨奉皇權逆天行事。第二天,武皇見天曛日麗,池沼開凍,眾花紛紛遵旨在冬令開放,龍顏大悅。在侍臣三呼萬歲聲中,嘉賞眾花,令一一遷入剛建好的興慶宮內。對抗旨的牡丹,則下令用千盆炭火炙烤枝葉,全部貶到洛陽。自此洛陽牡丹甲天下。直到周武易代,重又改回大唐之後,才有人敢將此花移回長安,——長出來的竟是亙古未有的焦骨牡丹。這就不是看花,而是領略一種風骨,一種美豔之中的凜然傲氣了。
現在倒好,他這位始作俑者竟什麼也看不成了。昨天一回到家,剛進中堂就被父親叫住,說是汾陽郡王郭子儀身體不適,要他今天務必去探視。已經讓書童準備好了幾支上好的山參,還有一枚用縷金匣珍藏的“慈恩寺紅葉詩”。
崔生嘴裏嗚呐著,我已約了幾位千牛……父親冷冷地橫過眼睛:什麼千牛,無須應值當差的空銜,能有什麼要事?
父命不可違。每有父命,崔生不知怎的便會消弭了內心勃起的各種欲望。也許這是書香門第一種與生俱來的素養。
“慈恩寺紅葉詩”是父親最心愛的東西。詩聖杜甫和書家鄭虔當年在大慈恩寺親自執帚掃聚了幾屋子深秋柿葉,由鄭虔在上麵書詩畫畫,和玄奘法師從天竺取來的貝葉真經一道藏在寺裏。除了一些精品貢奉天子,很少有人能珍藏。父親為郭子儀的微疾,能如此割愛,崔生當然知道這次探親的份量。汾陽王乃當朝一品,為玄宗平息安史之亂,為肅宗收複長安、洛陽,是功蓋幾代的老臣。父親能有今天的顯赫,哪裏離得了汾陽王的提攜?他是隻能去的了。
想著想著,崔生的馬慢了下來。又來到一個熱鬧去處,人群像化不開的稠酒,擁來湧去,有些地方幹脆就擠成了疙瘩。這是長安有名的西市場了。到處熙熙攘攘,陽光、灰塵、人聲、笑語和亮麗春裝,像氣流一樣暖暖地裹著他。聽見有人叫賣吳道子和王維的畫,近前一看,原是贗品,崔生嘿然一笑。又見前頭這邊在鬥雞,那邊在舞馬,便下了馬去看。
舞馬可不是賽馬,文靜優雅得賽過宮女的舞蹈。人也真是能行,硬是用鞭子把西域的伊犁馬自小的剽悍,從骨頭裏抽撻得一絲不剩。又用一日三晌轉圈的狂奔,將河西馬祖傳的野性,隨著汗隨著血榨出來,流得幹幹淨淨。搭眼看去,隻見那一字兒排開的三匹黑騮馬,踏著整齊的碎步,輕輕地彈跳,頭微微地點著,打著節奏,剪得像劉海一樣的鬃毛,在額前扇動。秀目透過鬃毛無精打彩地看著圍觀的人群,柔媚溫順得有如青樓戲坊裏的女子。一會兒橫隊變成縱隊,又一會兒,縱隊又變成了螃蟹式的橫步。細長的腿朝旁邊一下一下撇著彈跳,馬背水波似的起伏,便響起一片喝彩。崔生由不得為壯士作女子狀而暗自稱奇。
鬥雞卻另是一番情調。小小的兩隻雞,已經鬥了多時,脖子上的羽毛,盡了,能看見血紅的脖子。頭上幾根硬毛倒豎,殺紅了的眼睛虎視對方。兩隻雞在對峙中,邁著蒙古摔跤手式的鷹步,爪子踏在血跡上,伺機作下一次的衝殺。這場惡鬥還長著呢,不到一個逃跑或倒下,不產生一個懦夫或英雄,是不會停止的。崔生無心久留,牽著馬朝前走去。心裏想著,人能把高頭大馬調教成秀女,卻無法讓小小的公雞改變它的強倔好鬥,也算是一樁乖事。
過了西市,崔生重又翻身上馬。延壽坊、太平坊、光祿坊,一路過去,在朱雀門外正對皇城的汾陽王府門前下了馬。書童在拴馬樁前拴好馬,上前通報:文部尚書公子千牛崔某恭問汾陽王貴體。一時傳出來,說汾陽王已命歌姬卷簾相候,讓崔生直接進後三院花廳見王爺。崔生受寵若驚,跟王府差人躬著身子直往裏走。
哪裏顧得上、又哪裏敢抬頭觀賞傳說已久的王府裏那些富麗堂皇景象。他隻覺得回廊曲曲折折,繞過一進又一進大廳和廳堂間隔中一座又一座花園。好像春天也格外青睞王府,他用眼角的餘光看到了枝頭的花蕾和嫩葉,隱約聞到了一種幽幽的香味,像是從哪種花蕊裏沁出來的,又像是用哪種線香薰出來的,或者,竟然是哪位青年女子身上的氣味。也隱約聽出了一種幽幽的聲音,遠處有女子在吹奏如絲如縷的樂聲。長段長段的訴說,常常被一種脆生生的鳥鳴斷了句。
對自己這些魂不守舍的猜測,崔生在心裏喊了一聲罪過,再也不敢斜視左右,更深地躬起身子往裏走去。
汾陽王郭子儀看來病體無妨,正在後花廳裏閑坐。果然有幾個歌姬在演奏樂舞。佩環如風鈴的響動,是崔生素常聽慣了的。此刻卻夾著西域琵琶的彈撥和胡笳的長鳴,生發出一種大異其趣的情調。這種情調很讓一個長期生活在京城裏的年輕人神往,情緒眼見便好起來。
崔生趨前請安,代父親問候了汾陽王的病,而且以父親的名義說了許多讓老王爺覺得舒坦的話,然後獻上山參和“慈恩寺紅葉詩”,說這枚柿葉是當年玄奘法師開過光的,由鄭虔親自書寫了《從軍行》一詩於其上,係崔家祖傳之寶。汾陽王大喜,賜崔生錦墩一側坐下。命左右打開金絲纏繞的二龍搶珠寶盒,隻見那枚柿葉如瑪瑙躺在墨綠的絲絨之中,晶亮潤澤,光可鑒人。鄭虔的小楷,下筆如刀篆,倒像是天然長在葉子上似的。
賢侄,這首《從軍行》是王少伯(王昌齡)那首“黃河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嗎?
啟稟王爺,侄兒知道王爺喜歡王少伯這首七絕,幾次手書賜給部將以勵其誌。這首卻又不同,是楊炯的《從軍行》,……
楊炯?哈哈,初唐四傑的楊炯,不是老夫的同鄉嗎?
正是。他十一歲在華陰舉神童。
快快給老夫吟來。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雪暗凋旗畫,風多雜鼓聲。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好!
這也是晚生的誌向。
你已官居千牛,賢侄過謙了。
說話間,突然咣嗵一聲,一個通身紅衣的歌姬失手將手鼓掉在地下。那手鼓滴溜溜朝前滾去,直碰在崔生的錦墩上才倒下。
王爺恕罪。紅衣女撲地朝前跪倒,胸前的小圓鏡碰在磚地上,咣啷有聲。
大膽!
王爺,小妾適才聽《從軍行》入神,失了手。萬望王爺恕罪。
汾陽王若有所思:紅綃,念及你晝夜盡心伺候孤王幾年,又奏的一手好西涼樂,且饒了你。還不獻舞一曲,給崔公子謝罪?
是。請公子點一曲。
我看來一首《霓裳羽衣舞》,以息王爺之怒吧。
紅綃有些遲疑。汾陽王哈哈一笑:賢侄有所不知,這個紅綃是我征戰朔方,擄回來的歌姬,《霓裳羽衣舞》倒是學過,終是不能得其神韻……
稟王爺,小奴願為崔公子獻一曲《胡旋舞》。
哈哈哈,好吧好吧。
手鼓響起來,琵琶激越飛揚,紅綃好像變了一個人,爆發式的旋轉令人眼花繚亂。在急管繁弦之中,忽然猛地一頓,揚手,刹腳。這一刻萬籟俱寂,裙裾像張開的紅傘於旋轉中收攏,定在地上。
一會兒,胡笳嗚嗚地響起,彈撥樂在胡笳的引領下,將遠天曠地的朔方風情畫漸次拉開。畫卷在你想象中展為全景,你不由自主地沉浸其中。另一種更為沉鬱的聲音出現了。悶悶的長音久久地在戈壁草原上響起來,和胡笳糾纏在一起,像風的呼號,人的掙紮,像罕見的雨在沙漠中掃過,很快便澱進了心田。隻見紅綃又跳起來,緩緩地遊動著腿,雙臂在腰肢上如鍾擺動,或仰或俯或前傾或斜插,若騎若射若馳騁。她以形體創造了一種氣氛,一種情調。那天蒼蒼野茫茫的壯美和馬革裹屍、鐵馬兵河的壯烈,令崔生砰然心動。一種壓抑已久的東西在身子裏鼓動起來。他不由自主地和著樂舞,擊節吟唱起楊炯的《從軍行》來: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郭子儀半生係於朔方征戰的生命也被牽動,老人聽得十分神往。吟罷舞畢,汾陽王長嘯一聲,以手擊案,好一個“雪暗凋旗畫,風多雜鼓聲”。紅綃,孤王免了你的不恭之罪,快上茶敬崔千牛一甌。還有,你們再去夫人那裏將新近得的寶物拿來,吾與千牛共賞。紅綃慌忙答應,向崔生深深行過禮,便和另外兩名歌姬匆匆走了。
崔生在咫尺之處看這低頭而拜的紅綃,隻見紅綃衣內,腰不盈尺,頭戴素花,發顯褐黃。一雙眼睛被霧嵐般的睫毛蓋住,不經意朝上一翻,和崔生的眼光撞個正著,連忙又垂下去,藏在了長長的睫毛下麵。崔生心頭一驚,那眼珠也褐黃得厲害,如打磨過的瑪瑙珠子一般,竟是個從未見過的奇女子。崔生這麼胡思亂想著,便不自在了。
這時,兩個歌姬已經捧來一個雲紋鏤金盒。王爺命打開,裏麵用魚口緋紋襯著一隻鑲金牛首瑪瑙杯。那瑪瑙斜斜一個喇叭,牛角大小。底部用真絲纏住兩顆珍珠,狀若牛眼,喇叭嘴便是杯口了。杯的斜彎處,用純金作了兩個並攏的牛角,是擎杯的把手。瑪瑙杯通體磨得珠圓玉潤,壁厚如紙鎮,卻琉璃般透明。裏麵紋路似晚霞雲錦,看得一清二楚。
這是前朝大內的寶貝,蒙今上賜予老夫,算是郭門為大唐征戰一生的犒賞吧,受之有愧呀。汾陽王說,眉目裏很有點得意。崔生趕緊離坐,原來是萬歲的恩典,老王爺功高蓋世,正是物盡其榮呀。
說著,紅綃托了個玉盤進來,玉盤上放著兩個小金甌。先跪請王爺用櫻桃甜酪茶。王爺自取一甌嘬飲,說,紅綃真是誠謝不恭呀,這櫻桃甜酪茶一向是孤王每晚寢前所用,還沒待過客呢。賢侄不妨嚐嚐。紅綃,快給千牛送過去。
紅綃於是托著茶盤期期艾艾來到崔生麵前,眼睛像兩滴水珠,潮潮地看著他。崔生不敢對視,謝過王爺,隻看那杯裏。金甌之中,幾顆紅櫻桃浸漬在奶酪裏,像白絨上綴著幾朵紅梅花兒。櫻桃核兒剖了出來,一個一個張著小嘴,似乎有所期待。奶酪裏加了蜂蜜,白玉中便似有若無地飄散著幾絲淡黃的雲絮,未及嚐味,一股酸甜的清香已經直下丹田。
崔生正待要喝,猛然想起去年在鼓樓茶藝館聽說書人講的一個西域故事。說是遠道的客人在吾吾爾人帳房裏住下,如果被主人看中,常常讓待字閨中的女兒用奶酪浸泡剖開的野刺棗或野刺梅給客人喝。剖開的野刺棗、野刺梅,是處女破瓜的暗示,奶酪則是男精的象征,這是西域人定情求媾的一種風俗。莫不是巧合?紅綃女難道是西域女子?難道她……
心猿意馬的崔生偷看了一眼王爺,垂下眼簾不知如何是好了。他摸不清王爺知道這風情不?知道,不喝有負王爺美意;不知,喝下去,東窗事發便是死罪。
汾陽王見崔生垂眼而坐,對紅綃的親怩似有羞澀之態,反倒越發要讓紅綃端起金甌,用銀匙喂公子。紅綃領命上前,一股異香襲來。額前一縷青絲如春草搖曳,玉簪輕輕顫擊著崔生的下頜。小螞蟻便從那裏一直往心裏爬去。他幾乎囫圇吞下了這勺甘酪,好像把喂他的那雙小手也一並吃進肚子裏去了。臉熱起來,惹得周圍的歌姬隻是抿著嘴笑。
有頃,崔生告辭。郭子儀讓代候崔尚書,一再叮嚀,有空再到王府玩,不要生分。便命紅綃送出院去。
又是回廊曲曲折折,隻是心裏也曲曲折折。又是庭院掩掩映映,隻是心裏也掩掩映映。兩人一前一後,行行重行行。完全換了一種心情的崔生,步履輕盈朝大門走去。在一個拐彎處,隻聽見背後佩環急響,崔生以為紅綃跌倒,趕緊回頭,不料紅綃站在兩柱遮檔之間不走了,直朝他作手勢:先是立起三根玉蔥般的指頭,晃了晃,接著,將手掌翻了三次,朝他示意。然後,指著胸前的小圓鏡,悄聲說:公子切記,切記!
兩人又一前一後朝大門走去,一個心裏翻了江,一個心裏倒了海。短短的幾段回廊,跋山涉水似的走個沒完。
崔生心裏塞滿了各種無聲的聲音,如雨前相迭相錯的雲朵,如夢中千軍萬馬的煙塵,……他回到家裏,複了父命,轉達了汾陽王的問候,便推開自己的房門,一頭砸在床上。
崔生是崔門的獨子,自小有些嬌縱,但功課上父母卻是不含糊的,專門給他蓋了一院書房,每天在書房裏呆不夠時間便受到訓導。偏這位公子讀不進四書五經,倒愛上了詩詞歌賦。詩詞中又偏愛李白的豪放,王維的恬淡。高適、岑參邊塞詩中的蒼涼壯美,也時時引發年輕人的幻想。幾經父親教導,對官場風雲和弄權智術也略知一二,要真刀真槍地幹,又先自被詩文裏那種生命的曠達撤了火。故而除了官宦子弟人人都有的一個千牛之職,至今文場武場都還沒有混得一個大角色。富有感情、酷愛幻想,和行動的蒼白,在崔生身上就這樣組成了畸型的和諧。
公子從王府回來以後,便是一連好幾日的失魂落魄。書是一點看不進去了,眼睛盯住陸機《文賦》中談文章感情那一段,“遵四時以歎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於勁秋,喜柔條於芳春。心懍懍以懷霜,誌眇眇而臨雲……”字字看得真切而字字不得所雲。飯也是不想吃了,端進去什麼,過幾個時辰又端出來什麼。隻有一次,鬧著要喝什麼甜桃甘酪。崔母趕緊叫人去做。二三月天氣桃花還未開,哪裏去覓鮮桃,有了桃,又有誰會做這聽也沒聽過的勞什子?崔母把膳房的人罵了個狗血淋頭,隻好將隔年的桃幹和酥油麵餅烙在一起,權當“甜桃幹烙”送了進去。眨眼聽見一聲怒喊,連盤子帶碗讓公子摔出了門外。
話也是一句不想說了,連早上去母親房中問安,也是淡淡幾句,便失神地站在一旁。母親讓他回書院讀早課,他卻脫口問母親,見過眼珠像琥珀那樣晶黃的人嗎?見他神不守舍,病懨懨的樣子,母親便問他這幾天見了誰,說些什麼。他卻一言不答,隻是說我見過眼珠金黃的人,頭發也是黃的。崔母大駭,推定兒子是見了狐狸精,連忙讓人延醫診視。
醫生來到府裏,崔生堅執不見,隻是引吭吟詩:“誤到蓮山頂山遊,明瑞玉女動星眸。朱扉半掩深宮月,應照芝雪豔愁。”雲山霧罩,家裏沒人能懂得他的心思。醫生隻好向崔母打聽病情,崔母如此這般說了一遍,這不分明是遇見什麼狐仙鬼女子了麼?醫生隻好開幾服六味安神湯了事。崔母又趕緊讓人去慈恩寺、青龍寺、臥龍寺遍處許願,燒香,讓和尚念經驅鬼。
全家雞犬不寧,崔生越覺得心煩。這日後晌,他獨自在院子裏踱步,低頭數方磚,不覺來到馬廄旁。見馬夫磨勒正從車上卸草。別人一人背一大捆,他一次背兩三大捆,膂力過人。卸完草料,又鍘草。磨勒掌刀,一大把青草,一刀下去,齊刷刷斷成節節,蹦向一尺開外。崔生還沒見過這等力氣的人,不覺看得入了神。
他聽說過這個磨勒,家裏都喊他昆侖奴,力大如神。府裏出力氣的活,都是他幹,無一不能勝任。識字不多,卻懂得一些奇門遁甲、左道旁門的東西,聰慧過人。磨勒不是唐人,聽父親說,是百年以前,太宗派遣義淨遠航南洋,取經二十四餘年,宣諭天朝國威。後南洋蘇門答臘王回訪長安,歸國時將一批隨行的役奴留下。磨勒的祖父就是那時留在了長安。祖上兩代都在朝裏當馬夫、幹粗活。安史之亂,父親流落宮外,開始在郭子儀府內,後來才進了崔府。算來也是四五十年的兩代老奴了,崔生卻和磨勒幾乎沒有什麼接觸——像他那樣的身份,是不能進前廳的。
此時草已鍘完,磨勒收拾了鍘刀,又掃清了院子,見公子一直癡癡地看他幹活,便趨前問安。公子並不答話,卻沒頭沒腦地說:“磨勒,讓我看看你的眼珠是不是兩顆琥珀?”
磨勒愣住了。他定定地看著公子,公子也定定地看著他。這磨勒四十來歲年紀,五短身材,壯實墩厚,早春天氣穿的好幾層衣服,也蓋不住他渾身上下肌肉塊組成的線條。皮膚棕黑,黑得發紅。最叫公子吃驚的是,黑發黑臉強烈地反差著一對白中帶藍的眼睛,像翻起波浪的海水。而在這海水中心,有兩隻亮晶晶的黑寶石似的眼珠,像礁石浮在海麵上。又是一雙奇怪的眼睛!崔生一驚。
而在磨勒眼裏,公子是明顯地消瘦了,似乎有一種無法解脫的念頭,將他白淨的臉炙烤得沮喪而憔悴。
他看著崔生說,公子最近心裏有什麼心事,能不能和老奴說說?聲音不大,但很沉厚,是從丹田裏發出來,在低音區回蕩著。這聲音異樣,卻有一種說不出的魅力,有一種理解、關切、真誠溶於其中,吸引著你,使你願意貼近它,和它交流、向它傾吐。
有是有,——襟懷深處的事,又怎麼和你說得清?
公子,你盡管說。老奴生逢亂世,世上的事經見多了。難呐,人活著每一步,都不易啊。
說出來,你也不能幫我於萬一。
磨勒歎口氣,轉身要走了。崔生突然有一種衝動,傾吐的衝動。還有一種預感,或許這是最後的可能?
磨勒,他叫住了他。你經見過嗎,是這樣的——原本根本不可能的事,竟然,竟然後來可能了,成了?
哈哈哈,磨勒露出滿嘴整齊的白牙,白玉米顆似的燦亮。我父親給我講過曾祖在蘇門答臘島上的一件事。他在砍椰子樹時,曾經單獨遇到過一隻餓虎。要是別人,嚇也嚇死了,哪裏還敢去格鬥。這是不可能的吧?可曾祖知道跑也跑不了,隻有試著鬥一下。他站住了,從地上拿起一個小椰子。穩住神,屏住氣,待老虎張嘴撲上來,一伸手,椰子塞進了虎嘴裏,人朝斜刺裏一滾,蹭蹭蹭爬上了椰子樹。老虎一口下去,嘣裂了牙齒,痛得大喊不迭,滿嘴流血跑了。
我遇到的事,比這麻煩得多,複雜得多。崔生苦笑說。
公子,曾祖死裏逃生,是他命大,也是天助。不過,要是他一開始就認了命等死,後頭這一切便都沒有了,連我父親,連我,也都沒有了。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得承認這老奴說得有道理。這老奴平時訥於言,竟有這等見識和襟懷,叫崔生驚異。他看了看那海水似的藍眼睛。終於將自己在汾陽王府的奇遇和鬱悶不堪的心情,一五一十告訴了磨勒。
多大一點事,為什麼不早說,悶在心裏苦自己?
那紅綃女的手勢,分明有隱情,有苦衷,我弄不懂呀。
好懂,你看我說的對不對吧。豎起三根指頭,是說王府裏有十座歌姬院,她在第三院,也就是你呆的那院。三次反掌,三五一十五,指的是十五那一天。指胸前的小鏡子,是讓你十五月上中天的時候,最圓的時候,去找她相會喲!
崔生聽來有理。問,你怎麼能解開她的手語呢?
有何難哉,你們府裏人不知道,其實這在市井中已經流傳很廣了,公子哪裏能曉得。看來紅綃姑娘也是風塵中人呀。
崔生喜不自禁。能讓這樣一位俏女子一見鍾情,有種自我證實的充盈,馬上要親曆一段離奇的故事,而且扮演主角,又使他很感滿足。
那麼磨勒,就算你說的有理,王府深似海,又怎能進得去呢?況且王爺於我們崔府有恩……
公子,我問你,你想紅綃嗎?
這還用問?
不,我問的是你真想還是假想,想得厲害不厲害?
這些天,我茶飯無心,神迷意奪,難道為的不是她?
那就對了。為真情去努力,是符合天理的啊!王爺乃長者,難道會不明白嗎?
假若赴王府會紅綃,你有什麼辦法進得去,解除我心中的鬱結?
公子,早年我隨父親在王府住過,對裏頭的情況清楚。後天就是正月十五了。請悄悄給我青絹兩匹,老奴去為公子作一套緊身衣,動作起來就便捷了。王府的歌姬院都養著惡犬,一般人哪裏進得去?不小心遇上了,連咬帶撕,沒有活著出來的。這惡犬還是我大唐收伏的隋末曹州府義軍頭領孟海公留下的良種,像南山虎那樣凶猛,來無蹤去無影,神仙似的。隻是老奴有辦法治它,不信你看,十五晚上,我先殺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