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林四娘(1 / 2)

青州道陳公寶鑰,閩人。夜獨坐,有女子搴幃入。視之,不識;而豔絕,長袖宮裝。笑雲:“清夜兀坐,得勿寂耶?”公驚問:“何人?”曰:“妾家不遠,近在西鄰。”公意其鬼,而心好之。捉袂挽坐,談詞風雅,大悅。擁之,不甚抗拒。顧曰:“他無人耶?”公急闔戶,曰:“無。”促其緩裳,意殊羞怯。公代為之殷勤。女曰:“妾年二十,猶處子也,狂將不堪。”狎褻既竟,流丹浹席。既而枕邊私語,自言“林四娘”。公詳詰之,曰:“一世堅貞,業為君輕薄殆盡矣。有心愛妾,但圖永好可耳,絮絮何為?”無何,雞鳴,遂起而去。由此夜夜必至。每與闔戶雅飲。談及音律,輒能剖悉宮商。公遂意其工於度曲。曰:“兒時之所習也。”公請一領雅奏。女曰:“久矣不托於音,節奏強半遺忘,恐為知者笑耳。”再強之,乃俯首擊節,唱伊涼之調,其聲哀婉。歌已,泣下。公亦為酸惻,抱而慰之曰:“卿勿為亡國之音,使人悒悒。”女曰:“聲以宣意,哀者不能使樂,亦猶樂者不能使哀。”兩人燕昵,過於琴瑟。既久,家人竊聽之,聞其歌者,無不流涕。夫人窺見其容,疑人世無此妖麗,非鬼必狐;懼為厭蠱,勸公絕之。公不能聽,但固詰之。女愀然曰:“妾,衡府宮人也。遭難而死,十七年矣。以君高義,托以燕婉,然實不敢禍君。倘見疑畏,即從此辭。”公曰:“我不為嫌;但燕好若此,不可不知其實耳。”乃問宮中事。女緬述,津津可聽。談及式微之際,則哽咽不能成語。女不甚睡,每夜輒起誦準提、金剛諸經咒。公問:“九原能自懺耶?”曰:“一也。妾思終身淪落,欲度來生耳。”又每與公評騭詩詞,瑕輒疵之;至好句,則曼聲嬌吟。意緒風流,使人忘倦。公問:“工詩乎?”曰:“生時亦偶為之。”公索其贈。笑曰:“兒女之語,烏足為高人道。”居三年。一夕,忽慘然告別。公驚問之。答雲:“冥王以妾生前無罪,死猶不忘經咒,俾生王家。別在今宵,永無見期。”言已,愴然。公亦淚下。乃置酒相與痛飲。女慷慨而歌,為哀曼之音,一字百轉;每至悲處,輒便嗚咽。數停數起,而後終曲,飲不能暢。乃起,逡巡欲別。公固挽之,又坐少時。雞聲忽唱,乃曰:“必不可以久留矣。然君每怪妾不肯獻醜;今將長別,當率成一章。”索筆構成,曰:“心悲意亂,不能推敲,乖音錯節,慎勿出以示人。”掩袖而去。公送諸門上,湮然沒。公悵悼良久。視其詩,字態端好,珍而藏之。詩曰:“靜鎖深宮十七年,誰將故國問青天?閑看殿宇封喬木,泣望君王化杜鵑。海國波濤斜夕照,漢家簫鼓靜烽煙。紅顏力弱難為厲,惠質心悲隻問禪。日誦菩提千百句,閑看貝葉兩三篇。高唱梨園歌代哭,請君獨聽亦潸然。”詩中重複脫節,疑有錯誤。

【譯文】

青州道台陳寶鑰,福建人。晚間獨自坐在書房裏,有一個女子撩起門簾走了進來。他抬頭一看,素不相識;但卻漂亮極了,穿一身長袖宮裝。笑著說:“清靜的夜晚,一個人正襟危坐,是不是很寂寞呀?”陳寶鑰驚訝地問她是什麼人。她說:“我家不遠,近在西鄰。”陳寶鑰猜想她是一個女鬼,心裏卻很喜歡她。抓住她的袖子,拉到身邊坐下,聽她出言吐語很風雅,心裏很高興。擁抱她,她也不太抗拒。她環顧四周說:“屋裏沒有別人嗎?”陳寶鑰急忙關上房門說:“沒有別人。”催她脫衣服,她很害羞,有些膽怯。陳寶鑰就大獻殷勤,替她脫下了衣服。她說:“我二十歲了,還是一個處女,狂暴我可忍受不了。”親昵之後,落紅沾染了床席。接著就在枕邊低聲細語,說她自己名叫:“林四娘”。陳寶鑰細問她的身世,她說:“堅守一生的貞節,已經被你輕薄淨盡了。如果有心愛我,隻希望永遠相親相愛,幹嗎嘮嘮叨叨的?”不久,聽見雞叫,她就起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