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離亂二則(1 / 1)

學師劉芳輝,京都人。有妹許聘戴生,出閣有日矣。值北兵入境,父兄恐細弱為累,謀妝送戴家。修飾未竟,亂兵紛入,父子分竄。女為牛錄俘去。從之數日,殊不少狎。夜則臥之別榻,飲食供奉甚殷。又掠一少年來,年與女相上下,儀采都雅。牛錄謂之曰:“我無子,將以汝繼統緒,肯否?”少年唯唯。又指女謂曰:“如肯,即以此為汝婦。”少年喜,願從所命。牛錄乃使同榻,浹合甚樂。既而枕上各道姓氏,則少年即戴生也。

陝西某公,任鹽秩,家累不從。值薑瓖之變,故裏陷為盜藪,音信隔絕。後亂平,遣人探問,則百裏絕煙,無處可詢消息。會以複命入都,有老班役喪偶,貧不能娶,公賚數金使買婦。時大兵凱旋,俘獲婦口無算,插標市上,如賣牛馬。遂攜金就擇之。自分金少,不敢問少艾。中一媼甚整潔,遂贖以歸。媼坐床上,細認曰:“汝非某班役耶?”問所自知。曰:“汝從我兒服役,胡不識!”班役大駭,急告公。公視之,果母也。因而痛哭,倍償之。班役以金多,不屑謀媼。見一婦年三十餘,風範超脫,因贖之。既行,婦且走且顧,曰:“汝非某班役耶?”又驚問之,曰:“汝從我夫服役,如何不識!”班役益駭,導見公。公視之,真其夫人。又悲失聲。一日而母妻重聚,喜不可已。乃以百金為班役娶美婦焉。意必公有大德,所以鬼神為之感應。惜言者忘其姓字,秦中或有能道之者。

異史氏曰:“炎昆之禍,玉石不分,誠然哉。若公一門,是以聚而傳者也。董思白之後,僅有一孫,今亦不得奉其祭祀,亦朝士之責也。悲夫!”

【譯文】

學師劉芳輝,京都人。他有個妹妹許給了戴生做妻子,已經定下了出閣的日期。正趕上清兵入境,父兄害怕家小拖住身子,打算把她連同嫁妝送到戴家。還沒有修飾完,亂兵紛紛闖進屋裏,父子分頭逃竄了,女兒就被牛錄掠去。她跟隨牛錄好幾天,牛錄沒有一點不莊重的行為。夜裏睡在別的床上,向她供應吃喝很殷勤。又掠來一個年輕人,年歲和她不相上下,儀容風度都很漂亮。牛錄對年輕人說:“我沒有兒子,想要把你當做傳宗接代的人,你願不願意呢?”年輕人唯唯諾諾地應了一聲。又指著女子對他說:“你如果願意,就把這個姑娘給你做媳婦。”年輕人很高興,願意聽從他的命令。牛錄就讓他們同床共枕。兩個人感情融洽,很是愉快。接著就在枕頭上各道姓名,原來年輕人就是戴生。

陝西某公,在外省做鹽官,沒有攜帶家眷。趕上薑瓖作亂,家鄉淪為盜賊聚集的地方,就斷絕了音信。後來平定了叛亂,派人回去打聽情況,隻見百裏無人煙,沒有地方可以打聽。後來因為回複鹽命,他進了京都。有個老班役死了老婆,窮得不能續娶,某公便送給他幾兩銀子,叫他買個老婆。當時正是大兵凱旋的時候,俘獲了無數婦女,在市上插著草標,如同出賣牛馬。班役就帶著銀子,到市上選擇老婆。自料沒有多少錢,不敢動問年輕貌美的女子。其中有個老太太很整潔,他就花錢買了回來。老太太坐在床上,仔細辨認一會兒說:“你不是那個班役嗎?”他問老太太怎麼知道的。老太太說:“你跟隨我兒子服役,怎不認識呢!”班役大吃一驚,急忙跑去告訴某公。某公過來一看,果然是他母親。因而放聲大哭起來,用加倍的金錢酬謝班役。班役因為錢多了,不屑再買老太太。看見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長得很標致,風度也很超脫,就買下了。走在回家的路上,那個婦人一邊走著一邊看著班役,說:“你不是那個班役嗎?”他又驚訝地問婦人。婦人說:“你跟我丈夫服役,怎能不認識!”班役越發吃了一驚,領她去見某公。某公一看,真是他的夫人,又悲痛得放聲大哭起來。一天之內,母親和妻子重新團聚,心裏止不住的高興,就花了百金,給班役娶了一個漂亮的老婆。想必某公積了大德,所以鬼神被他感動了。可惜講故事的人忘了某公的姓名,陝西也許有人知道他。

異史氏說:“兵災如同火災,燒起來玉石不分,的確不假呀!像某公一家,是因為團聚了,才被傳下來。明代畫家董思白的後代,僅有一個孫子,現在也不能祭祀他的祖先,也是對朝臣的責罰。可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