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王子安(1 / 2)

王子安,東昌名士,困於場屋,入闈後,期望甚切。近放榜時,痛飲大醉,歸臥內室。忽有人白:“報馬來。”王踉蹌起曰:“賞錢十千!”家人因其醉,誑而安之曰:“但請睡,已賞矣。”王乃眠。俄又有入者曰:“汝中進士矣!”王自言:“尚未赴都,何得及第?”其人曰:“汝忘之耶?三場畢矣。”王大喜,起而呼曰:“賞錢十千!”家人又誑之如前。又移時,一人急入曰:“汝殿試翰林,長班在此。”果見二人拜床下,衣冠修潔。王呼賜酒食,家人又紿之,暗笑其醉而已。久之,王自念不可不出耀鄉裏。大呼長班,凡數十呼,無應者。家人笑曰:“暫臥候,尋他去。”又久之,長班果複來。王捶床頓足,大罵:“鈍奴焉往!”長班怒曰:“措大無賴!向與你戲耳,而真罵耶?”王怒,驟起撲之,落其帽。王亦傾跌。妻入,扶之曰:“何醉至此!”王曰:“長班可惡,我故懲之,何醉也?”妻笑曰:“家中止有一媼,晝為汝炊,夜為汝溫足耳。何處長班,伺汝窮骨?”子女皆笑。王醉亦稍解,忽如夢醒,始知前此之妄。然猶記長班帽落;尋至門後,得一纓帽如盞大,共疑之。自笑曰:“昔人為鬼揶揄,吾今為狐奚落矣。”

異史氏曰:“秀才入闈,有七似焉:初入時,白足提籃,似丐。唱名時,官嗬隸罵,似囚。其歸號舍也,孔孔伸頭,房房露腳,似秋末之冷蜂。其出場也,神情惝怳,天地異色,似出籠之病鳥。迨望報也,草木皆驚,夢想亦幻。時作一得誌想,則頃刻而樓閣俱成;作一失誌想,則瞬息而骸骨已朽。此際行坐難安,則似被縶之猱。忽然而飛騎傳人,報條無我,此時神色猝變,嗒然若死,則似餌毒之蠅,弄之亦不覺也。初失誌,心灰意敗,大罵司衡無目,筆墨無靈,勢必舉案頭物而盡炬之;炬之不已,而碎踏之;踏之不已,而投之濁流。從此披發入山,麵向石壁,再有以且夫、嚐謂之文進我者,定當操戈逐之。無何,日漸遠,氣漸平,技又漸癢;遂似破卵之鳩,隻得銜木營巢,從新另抱矣。如此情況,當局者痛哭欲死;而自旁觀者視之,其可笑孰甚焉。王子安方寸之中,頃刻萬緒,想鬼狐竅笑已久,故乘其醉而玩弄之。床頭人醒,寧不啞然失笑哉?顧得誌之況味,不過須臾;詞林諸公,不過經兩三須臾耳,子安一朝而盡嚐之,則狐之恩與薦師等。”

【譯文】

王子安,是東昌府的名士,但卻困於考場上,總也考不中。參加鄉試以後,他盼望考中的心情很急切。快到發榜的時候,他開懷痛飲,喝得酩酊大醉,回家就躺在房裏睡覺。忽然有人向他稟告說:“報馬報喜來了。”他踉踉蹌蹌地爬起來說:“賞錢十千!”家人因為他醉了,就用欺騙的話語安慰他說:“請你睡覺吧,已經賞了。”他才又躺下睡了。

睡了不一會兒,又有人跑進來說:“你考中進士了!”他自言自語地說:“我還沒有進京參加會試,怎能進士及第呢?”那個人說:“你忘了嗎?會試的三場已經考完了。”他高興極了,又爬起來呼喊:“賞錢十千!”家人又騙他說:“你睡吧,已經賞了。”又過了一會兒,有個人急急忙忙地跑進來說:“你經過殿試,官拜翰林,你的長班在此伺候你。”果然看見有兩個人,跪在地下給他磕頭,衣服帽子都很整潔。他又招呼給長班賞賜酒食,家人又騙他已經賞賜了,暗中卻笑他喝醉了酒。

過了很長時間,他自己一想,官授翰林,不能不出去在鄉親麵前誇誇榮耀,於是就大聲招呼長班;一連招呼了幾十聲,也沒有答應的。家人笑著說:“你暫且躺下等著吧,我去找他們。”他又等了很長時間,長班果然又來了。他捶著床鋪跺著腳,大吵大罵說:“愚蠢的奴才,往哪裏去了?”長班怒衝衝地說:“你個無賴的窮酸!方才隻是和你開個玩笑而已,你真就裝腔作勢地罵人嗎?”他一聽就火兒了,突然跳起來,向長班撲過去,打落了長班的帽子。他也就勢跌倒了。

妻子跑進來,把他扶起來說:“你怎麼醉成這個樣子!”他說:“兩個長班真可惡,所以我要懲處他們,哪是喝醉了呢?”妻子笑著說:“家裏止有一個半老的妻子,白天給你做飯吃,晚上給你溫腳罷了。哪裏來的長班,伺候你個窮骨頭?”兒子姑娘都笑了。他的醉意也略微消除了,忽然像從夢裏醒過來,這才明白,剛才都是虛妄不實的東西。但卻仍然記得長班的帽子被他打落了;找到門後,揀到一個帽纓,像酒蠱那麼大小,全家都很疑惑。他自己笑著說:“古代有人被鬼嘲笑過,我今天被狐狸奚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