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陵縣狐(1 / 2)

陵縣李太史家,每見瓶鼎古玩之物,移列案邊,勢危將墮。疑廝仆所為,輒怒譴之。仆輩稱冤,而亦不知其由,乃嚴扃齋扉,天明複然。心知其異,暗覘之。一夜,光明滿室,訝為盜。兩仆近窺,則一狐臥櫝上,光自兩眸出,晶瑩四射。恐其遁,急入捉之。狐齧腕肉欲脫,仆持益堅,因共縛之。舉視,則四足皆無骨,隨手搖搖若帶垂焉。太史念其通靈,不忍殺;覆以柳器,狐不能出,戴器而走。乃數其罪而放之,怪遂絕。

餘友某在陵署,有遇狐事。自言獨宿東廳,是夜月明如洗,一麗人自窗入,含笑登榻,外向坐,某心知其狐,恐為祟,意頗堅定。狐自理裙帶,初未回顧。有頃,覺一縷膩香,由鼻觀直入泥丸,心搖搖殆不可禁。欠身窺之,絕世無其匹也。狐曰:“眉目位置無異人,狂覷何為?”遂以指按其額曰:“個人心蕩矣。不慮為祟也?適有一聯,能屬對,即恣君所欲:‘破故紙窗欞有隙。’”甲應聲曰:“旋覆花背麵多情。”狐笑曰:“不愧其名。”解衣共臥,膚膩如脂。枕上詢姓氏,自言:‘胡姓,小字珊珊。”詢其居。曰:“北亭。”究其所在,又複不言。昧旦即去。後每夜必至,漸洽矣。審其舉動,無異常人。時著藕色衣,不裙;蓮鉤瘦不盈握;指釧耳環,煥映一室。行坐有聲,飲食有跡。一日,甲戲問曰:“爾非仙鬼,何以去來無跡?”珊珊曰:“此甚不易。脫解皮囊,煉氣歸神,而後至是。世謂狐能采補,動輒殺人,是不盡然。入旁門者,迷人之死,修正果者,保人之生。但取生人精氣,以煉內丹;丹成形骸俱化,即蒞仙班矣。”問:“能白晝現形否?”珊珊曰:“是不難。但與君情緣淺薄,不欲以蒲柳之姿,累君係念耳。”珊珊善謔,能先知,每坐,好作慵妝態,步力夭嬌,幾倩人扶。無言時,輒作太息聲。雖高談闊論,而咫尺之外,人無聞者。即某語亦無人聞。曳之身輕如葉。良宵促膝,耳鬢廝磨,亦若隔一紗幛。每與交時,情若不能自主,交甫畢,即以臂互覆,冥然而寐。醒則日上南窗,麗人已渺,粉膩脂痕,依稀枕畔而已。一夕,待之久不至。朦朧之際,挼之有人。曰:“何珊珊其來遲也?”珊珊曰:“偶經墟墓,幾被鬼迷。徘徊半晌,返易複舄,勞君望遠矣。若雲一刻千金,我當輸君十萬。”相與歡笑,睡魔頓遣。然每當歡洽時,輒沉思而歎。詰之,秘弗泄。後以故將他適,屢索信物,吝弗與,一帕一履,臨行必檢點焉。某哀之曰:“判別有期,何吝箋箋,弗以為後晤緣也?”珊珊雙眥熒熒曰:“緣盡此矣。君能留情田餘地,與兒作竟宵談乎?”甲即起,娓娓達旦,始備述家世,則母死姊嫁,餘三二弱妹共處。審其情,亦甚零丁。言至酸楚,輒複哽咽。雞聲三唱,始起立握手曰:“子幸無自菲薄。此事勿輕語人,然亦不必終秘也。倘情絲不絕,未必無會期。”言已,灑涕分手。某欲更訂後約,而轉瞬已杳。惟西風吹敗葉,掃南窗而過,淅淅如雨。惝恍木立,惘然若失。至夜偵之,不複至;三日即去陵矣。(雪亭附記)

聞陵縣城北高台廟,即稱北亭,神座西偏,有一巨洞,深不可測。土人言:乾隆某年,巨室邀賓,輒往假食器。前一日祝之,及時往取,無不備,後有假而不返者,祝之遂無應。籲!久假不歸,至令鬼狐冷齒,豈不汗顏。(虞堂附記)

【譯文】

陵縣李太史家裏,常見瓶、鼎等古玩物,移動排列在桌了的邊邊上,形勢很危險,就要掉下去的樣子。懷疑是書僮或仆人幹的,總是氣惱地責備他們。仆人們喊冤叫屈,卻不知什麼因由,就牢牢地鎖上房門,天亮一看,還是那個樣子。心裏知道出了怪事,就在暗中看著。一天夜裏,滿屋都是亮光,驚訝是盜賊幹的。兩個仆人來到房前,偷偷一看,原來是一隻狐狸趴在櫃蓋上,亮光出自兩隻眼睛,光茫四射。害怕它逃跑,急忙進屋把它捉住。狐狸咬仆人的手腕子,肌肉幾乎咬掉了,仆人按得更結實,兩個人一齊把它捆上了。舉起來一看,四條腿都沒有骨頭,隨手搖擺,好像四條下垂的帶子。太史念它有靈性,不忍殺它;用柳條筐扣上它的腦袋。狐狸出不來,就頂著柳筐兜圈子。數落它的罪行,然後把它放了,怪事也就絕跡了。

某人是我的朋友,署理陵縣的時候,有遇到狐狸的怪事。他說:有一天夜裏,一個人在東廳裏睡覺。這天晚上月明如洗,一個美人從窗上進來,含笑上了他的臥床,臉朝外坐著。某人心裏知道她是狐狸,怕她作祟,意誌很堅定。狐狸自己整理裙帶。剛開始的時候,沒有回頭看他。過了一會兒,感到有一縷濃濃的香氣,鑽進鼻孔,徑直進入大腦,心旌搖蕩,幾乎禁不住了。欠身看看她,舉世沒有比她再漂亮的。狐狸說:“眉眼的位置和人沒有不同的地方,任性看我幹什麼?”就用指頭按著他的額頭說:“你這個家夥,心裏已經搖蕩了,不擔心我作祟嗎?恰好有一對聯,你若能對上,那就任你為所欲為,‘破紙故窗欞有隙。’”某甲應聲說,“旋覆花背麵多情。”狐狸笑著說:“不愧是個名人。”就脫衣睡在一起,細膩的皮膚如同香脂。躺在枕頭上問她姓甚名誰,她說:“姓胡,名叫珊珊。”問她住在什麼地方。她說:“住在北亭。”追問北亭在什麼地方,她就不再說話。黎明就走了。從此以後,每夜必來,感情逐漸融洽了。察看她的一舉一動,和常人沒有什麼兩樣。時常穿著藕荷色的衣服,不穿裙子;小腳瘦得不滿一把;指上套著戒子,耳上蕩著耳環,光輝四溢,照亮全屋。行有行聲,坐有坐聲,喝水吃飯都有形跡。一天,某甲開玩笑問她:“你不是神仙不是鬼,為什麼來去沒有蹤跡呢?”珊珊說:“這是很不容易的。脫去皮囊,煉氣歸神,然後才能作到這一點。世上說的狐狸能采陽補陰,動不動就殺人,不完全是這樣。入了旁門左道的,迷人人就死;修煉正果的,保佑人活著。隻是吸取活人的精氣,用它煉內丹;內丹煉成以後,形體全都變化了,就能名列仙班。”問她;“能在白天現形嗎?”珊珊說:“這不難。但是和你情緣淺薄,不想以低賤的身軀,拖累你想念罷了。”珊珊善於開玩笑,能夠未卜先知,每次坐著,好作困乏的樣子,腳力柔弱嬌嫩,幾乎要請人攙扶著。不說話的時候,總作深深的歎息聲。雖然是高談闊論,但在咫尺之外,誰也聽不見。就是某甲的說話聲,也無人聽見。拽著她,她身輕如葉。在美好的夜晚,促膝談心,耳鬢廝磨,也像隔著一層紗幛。每次和她性交時,情態好像自己難以支持,交媾剛剛結束,就互相摟抱,昏沉沉地睡了。醒來的時候,日光已經照上南窗,美人早已無影無蹤,粉脂的餘香,仿佛還留在枕畔。一天晚上,等了很長時間也沒來。在朦朧之間,揉搓一下,感到有人。某甲說:“珊珊為什麼來晚了?”珊珊說:“偶然路過一座墳墓,幾乎被鬼迷亂了。徘徊了半天,回家換了一雙木底鞋,勞你望眼欲穿了。若說一刻值千金,我應該輸給你十萬了。”和她互相說笑,睡魔立刻趕走了。但是每到歡洽的時候,她就沉思而又歎息。問她為什麼,她保密而不泄露。後來因故要到別的地方去了,一次又一次地向她要一件信物,她很吝嗇,不肯給他,一方手帕,一隻鞋子,臨走的時候都要查點清楚。某甲向他哀求說:“離別已有期限,為何一張小紙片都那麼吝嗇,以為後會無緣了嗎?”珊珊兩眼含著晶熒熒的淚花說:“我倆的緣分到此結束了。你想留一會兒情田的餘地,能和我長談一夜嗎?”某甲就爬起來,娓娓不斷地聊到天亮。這才詳細講了她的家世。原來她母親去世了,姐姐出嫁了,留下兩三個小妹妹,和她生活在一起。看她的情形,也是孤苦零丁。說到酸楚之處,就抽抽噎噎地落淚。雞叫三遍,她才站起來,握著某甲的手說:“你幸好沒有輕視我。你我之事不要輕易說給別人,但也不要終身保密。倘若情絲不斷,未必沒有相會的時間。”說完,流著眼淚分了手。某甲還要和她約訂後會的時間,但是轉瞬就已無影無蹤了。隻有西風吹著落葉,從南窗掃過,淅淅瀝瀝,如同輕微的雨聲。他迷迷茫茫地呆立著,愴然若失。到了晚間,在暗中察看,再也沒來;過了三天,他也離開了陵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