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今津紀遊-郭沫若(1 / 3)

正文 2.今津紀遊-郭沫若

“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

我們人類好像都有種騖遠性。當代的天才,每每要遭世人白眼。意大利詩聖但丁,生時見逐於故國,流離終老,死後人始爭以得葬其骸骨為地方之榮。俄國文豪杜斯妥逸夫司克,生時亦受盡流離顛沛窘促之苦,死後國人始爭為流涕以盡哀。這種要算是時間上的騖遠性了。空間上的騖遠性,我把我自己來舉個例罷。我是生長在峨眉山下的人,在家中過活了十多年,卻不曾登攀過峨眉山一次。如今身居海外,相隔萬餘裏了,追念起故鄉的明月,渴想著山上的風光,昨夜夢中,竟突然飛上了峨眉山頂,在月下做起了詩來。

不再扯遠了。我來福岡市,已經將近四年。此地的博多海灣,是六四○年前,元軍第二次東征時全軍覆沒的地點。當時日人在博多沿岸,各處要隘之地築壘抵禦。九年前在東京一高聽講日本曆史的時候,早聽說福岡市西今津地方,尚有一片防壘殘存,為日本曆史上有名的史跡。當時早恨不得飛到今津去踏訪,憑吊蒙古人“馬蹄到處無青草”的戰地。

我在民國二年末初到日本的時候,是由火車穿過萬裏長城從朝鮮渡海而來。火車過山海關時,在車中望見山上蜿蜒著的城壘,早曾歎服古人才力之偉大,而今人碌碌無能。後日讀P.Remer氏所著德國近代人利林克龍(Liliencron)傳,敘他晚年在北海配爾屋牟島(Pellworm)上做堤防總管的時候,每在暴風咆哮的深夜,定然在高堤上,臨風披襟,向著洶湧的狂濤,高叫出他激越的詩調。我受了他這種凱旋將軍般的態度之感發,我失悔我穿過萬裏長城的時候,何不由山海關下車登高壯觀,招吊秦皇蒙恬之魂魄?我至今還在渴望……唉!這也算是一種騖遠性的適例了,我在福岡住了將近四年,守著有座“元寇防壘”在近旁,我卻不曾去憑吊過一回,又在渴想著踏破萬裏長城呢!

元寇防壘,日人所高調讚獎的“護國大堤”,我的想像中以為定可以與我國的萬裏長城堪伯仲。守此而不登,豈不是騖遠性之誤人嗎?

今晨八點鍾,早早跑上學校裏去,不料第一點鍾的內科講義才是休講,好像是期待著要搭乘的火車,突然遲延了一樣,我顛轉沒有法子來把這一點鍾空時間消遣。我沒精打采地走進圖書館,把一兩禮拜前的新聞紙隨手翻閱,覺得太無聊了。我想起今日的課程,都是不願意上的,隻有午後兩點鍾以後的檢眼實習是不能不出席,我何不走到個什麼地方去,利用我這半日的光陰,或者我親愛的自然,還會賜我以許多的靈感。

市外的西公園,自從前三月田壽昌來訪我時,我們曾同去遊逛過一次以來,我已兩年不去了。雖然不是開櫻花的時候,園內有些梅花,定已漸漸開放,並且在這樣晴好的天氣中,坐在那園中高處,看望太陽光上的海波,也正是無上的快心樂事。不錯,我便往西公園去罷!我才一動念,我的兩腳已把個挾著書包的我運出了校門。我竟成為電車的乘客了。

電車西行,有三十分鍾的光景,到了西公園。我下車徐徐向園門步去。別的同學都是挾著書包向著東行,我一人卻是挾著書包向著西走,我又穿的是製服,戴著是製帽,行路的人好像都在投一種詫異的眼光向我。我不是磨房的馬,定要瞎著眼睛受人驅使嗎?你們難道不要我有自由意誌!懷著一種無謂的反抗心,我還沒有走到園門,騖遠性突然又抬起頭來。西公園離今川橋隻有一區的電車,到了今川橋,再坐幾站輕便火車,便可以達到今津。走熟了的地方有什麼意思喲?元寇防壘!護國大堤!蒙古人馬蹄到處無青草的古戰場!去罷!去罷!去學利林克龍披襟怒吼!

我又坐上了電車去了。沒有幾分鍾的光景,電車已經到了終點。我從今川橋下車,往輕便鐵道的驛站——名目雖叫驛站,但隻是街麵上的一家鋪口代辦的——上去買車票。我檢查我的錢包,隻有五十錢(一錢合我國銅元一枚)的一張紙幣。

——往今津的車票要多少錢?

——要二十四錢。

——請把一張來回票給我。

——要四十八錢。

我把紙幣給了賣票的,他把了十六區的車票給我,找了我兩個銅板。原來輕便火車的車票,也還是同市內電車的一樣,是分區零買的,他指示著車票的站名向我說:從此處到今宿,是八站,一站四錢,從今宿再坐渡船才能到今津。

我問:渡船錢要多少?

他說:要三錢。

我聽著吃了一驚,我手中隻有兩個銅板了,今天的計劃,不是完全歸了水泡嗎?我急忙在衣包中收尋,另外又才尋出一個五錢的白銅小幣。啊,好個救星!這要算是在沙漠中絕了水的商隊,突然遇著了Onsis(沙漠中膏腴之地)了!驛站中待車的人很多,火車要到十點鍾的時候才能開到。

日本人說到我們中國人之不好潔淨,說到我們中國街市的不整飭,就好像是世界第一。其實就是日本最有名的都會,除去幾條繁華的街麵,受了些西洋文明的洗禮外,所有的側街陋巷,其不潔淨不整飭之點也還是不愧為東洋第一的模範國家。風雨便是日本街道的最大仇人。一下雨,全街都是泥淖淋漓,一刮風,又要成為灰塵世界。又聰明又經濟的日本國民常常輦些細碎的石子來麵在街上,利用過往行人的木板拖鞋作為碾地機的代用。隔不許久,石子又要變成了灰塵,又要變成了泥漿了。驛前的街道,正是石子專橫的時代。街心的四條鐵軌,差不多要埋沒在泥土中了。街簷下的水溝,水積不流,昏白的漿水中含混著銅綠色的水垢,就好像消化不良的小兒的糞便一樣。驛旁竟公然有位婦人在水溝上搭一地攤,攤一堆一大堆山榛,婦人跪在地上燒賣。這種風味,恐怕全世界中,隻有五大強國之一的日本國民才能領略了。

坐在站中,望著外麵雜踏喧闐的街市,無端地發起了這段敵愾心來,中日兩國互相輕蔑的心理,好像成了慢性的疾患,真是無法醫治呢。

人總是不宜好的動物。金錢一富裕的時候,總要湧出些奢侈欲望來。我無意識中又在一個衣包之內搜出了一張五十錢的紙幣,我好像立地成了位大富翁一般。火車輪船要運轉時,煤煙是不可缺少的原動力,人要去旅行時,紙煙也當然不可缺少。我便花了八個銅板,買了一匣紙煙,一匣洋火,便在驛站中吹雲吐霧起來。可憐吹吐才不上半隻,我的腦天早已昏昏朦朦了。滾蛋罷!我含著幾分可惜的意思,把剩下的半隻紙煙,憤恨地投在水溝裏去。醜惡的奢侈欲望的屍骸,還在溷水中熏蒸了一會殘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