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8.黃山記-徐遲(2 / 3)

登天都,有記載的,僅後來的普門法師、雲水僧、李匡台、方夜和徐霞客。

白露之晨,我們從溫泉賓館出發。經人字瀑,看到了從前的人登山之途,五百級羅漢級。這是在兩大瀑布奔瀉而下的光滑的峭壁上琢鑿出來的石級,沒有扶手,僅可托足,果然驚險。但我們現在並不需要從這兒登山。另外有比較平緩的,相當寬闊的石級從瀑布旁側的山林間,一路往上鋪砌。我們甚至還經過了一段公路,隻是它還沒有修成。一路總有石級。裝在險峻地方的鐵欄杆很結實;紅漆了,更美觀。林業學校在名貴樹木上懸掛小牌子,寫著樹名和它們的拉丁學名,像公園裏那樣的。

過了立馬亭,龍蟠坡,到半山寺,便見天都峰挺立在前,雄峻難以攀登。這時山路漸漸的陡峭,我們快到達那人間與勝境的最後邊界線了。

然而,現在這邊界線的道路全是石級鋪砌的了,相當寬闊,直到天都峰趾。仰頭看吧!天都峰,果然像過去的旅行家所描寫的“卓絕雲際”。他們來到這裏時,莫不“心甚欲往”。可是“客怨,仆泣”,他們都被勸阻了。“不可上,乃止”,他們沒上去。方夜在他的《小遊記》中寫道:“天都險莫能上。自普門師躡其頂,繼之者惟雲水僧一十八人集月夜登之,歸而幾墮崖者已四。又次為李匡台,登而其仆亦墮險幾斃。自後遂無至者。近踵其險而至者,惟餘侶耳。”

那時上天都確實險。但現今我們麵前,已有了上天的雲梯。一條鳥道,像繩梯從上空落下來。它似乎是無窮盡的石級,等我們去攀登。它陡則陡矣,累亦累人,卻並不可怕。石級是不為不寬闊的,兩旁還有石欄,中間掛鐵索,保護你。我們直上,直上,直上,不久後便已到了最險處的鯽魚背。

那是一條石梁,兩旁削壁千仞。石梁狹仄,中間斷卻。方夜到此,“稍栗”。我們卻無可戰栗,因為鯽魚背上也有石欄和鐵索在衛護我們。這也化險為夷了。

如是,古人不可能去的,以為最險的地方,鯽魚背,閻王坡,小心壁等等,今天已不再是艱險的,不再是不可能去的地方了。我們一行人全到了天都峰頂。千裏江山,俱收眼底;黃山奇景,盡踏足下。

我們這江山,這時代,正是這樣,屬於少數人的幸福已屬於多數人。雖然這裏曆代有人開山築道,卻隻有這時代才開成了山,築成了道。感謝那些黃山石工,峭壁見他們就退讓了,險處見他們就回避了。他們征服了黃山。斷崖之間架上橋梁,正可以觀泉賞瀑。險絕處的紅漆欄杆,本身便是可羨的風景。

勝境已成為公園,絕處已經逢生。看嗬,天都峰,蓮花峰,玉屏峰,蓮蕊峰,光明頂,獅子林,這許多許多佳麗處,都在公園中。看嗬,這是何等的公園!

隻見雲氣氤氳來,飛升於文殊院,清涼台,飄拂過東海門,西海門,彌漫於北海賓館,白鵝嶺。如此之漂泊無定;若許之變化多端,毫秒之間,景物不同;同一地點,瞬息萬變。一忽兒陽光泛濫;一忽兒雨腳奔馳。卻永有雲霧,飄去浮來;整個的公園,藏在其中。幾枝鬆,幾個觀鬆人,溶出溶入;一幅幅,有似古山水,筆意簡潔。而大風呼嘯,搖撼鬆樹,如龍如鳳。顯出它們矯健多姿。它們的根盤入岩縫,和花崗石一般顏色,一般堅貞。它們有風修剪的波浪形的華蓋;它們因風展開了似飛翔之翼翅。從峰頂俯視,它們如苔蘚,披覆住岩石;從山腰仰視,它們如天女,亭亭而玉立。沿著岩壁折縫,一個個的走將出來,薄紗輕綢,露出的身段翩然起舞。而這舞鬆之風更把雲霧吹得千姿萬態,令人眼花繚亂。這雲霧或散或聚;群峰則忽隱忽現。剛才還是傾盆雨,迷天霧,而千分之一秒還不到,它們全部散去了。莊嚴的天都峰上,收起了哈達;俏麗的蓮蕊峰頂,揭下了蟬翼似的麵紗。陽光一照,丹崖貼金。這時,雲海滾滾,如海寧潮來,直拍文殊院賓館前麵的崖岸。朱砂峰被吞沒;桃花峰到了波濤底。耕雲峰成了一座小島;鼇魚峰遊泳在雪浪花間。波濤平靜了,月色耀銀。這時文殊院正南前方,天蠍星座的全身,如飛龍一條,伏在麵前,一動不動。等人騎乘,便可起飛。而當我在靜靜的群峰間,暗藍的賓館裏,突然睡醒,輕輕起來,看到峰巒還隻有明暗陰陽之分時,黎明的霞光卻漸漸顯出了紫藍青綠諸色。初升的太陽透露出第一顆微粒。從未見過這鮮紅如此之紅;也從未見過這鮮紅如此之鮮。一刹間火球騰空;凝眸處彩霞掩映。光影有了千變萬化;空間射下百道光柱。萬鬆林無比絢麗;雲穀寺豪光四射。忽見玻璃寶燈一盞,高懸始信峰頂。奇光異彩,散花塢如大放焰火。焰火正飛舞,那喑嗚變色,叱吒的風雲又彙聚起來。笙管齊鳴,山呼穀應。風急了。西海門前,雪浪滔滔。而排雲亭前,好比一座繁忙的海港,碼頭上裝卸著一包包柔軟的貨物。我多麼想從這兒揚帆出海去。可是暗礁多,浪這樣險惡,準可以撞碎我的帆桅,打翻我的船。我穿過密林小徑,奔上左數峰。上有平台,可以觀海。但見浩瀚一片,了無邊際,海上蓬萊,尤為詭奇。我又穿過更密的林子,翻過更奇的山峰,蛇行經過更險的懸崖,踏進更深的波浪。一葦可航,我到了海心的飛來峰上。遊興更濃了,我又踏上雲層,到那黃山圖上沒有標誌,在任何一篇遊記之中無人提及,根本沒有石級,沒有小徑,沒有航線,沒有方向的雲中。僅在岩縫間,鬆根中,雪浪摺皺裏,載沉載浮,我到海外去了。濃雲四集,八方茫茫。忽見一位藥農,告訴我,這裏名叫海外五峰。他給我看黃山的最高榮譽,一枝靈芝草,頭尾花莖俱全,色澤鮮紅如像珊瑚。他給我指點了道路,自己緣著繩子下到數十丈深穀去了。他在飛騰,在蕩秋千。黃山是屬於他的,屬於這樣的藥農的。我又不知穿過了幾層雲,盤過幾重嶺,發現我在煉丹峰上,光明頂前。大雨將至,我剛好躲進氣象站裏。黃山也屬於他們,這幾個年輕的科學工作者。他們邀我進入他們的研究室。傾盆大雨倒下來了。這時氣象工作者祝賀我,因為將看到最好的景色了。那時我喘息甫定,他們卻催促我上觀察台去。果然,雨過天又晴。天都突兀而立,如古代將軍。緋紅的蓮花峰迎著陽光,舒展了一瓣瓣的含水的花瓣。輕盈的雲海隙處,看得見山下晶晶的水珠。休寧的白嶽山,青陽的九華山,臨安的天目山,九江的匡廬山。遠處如白練一條浮著的,正是長江。這時彩虹一道,掛上了天空。七彩鮮豔,銀海襯底。妙極!妙極了!彩虹並不遠,它近在目前,就在觀察台邊。不過十步之外,虹腳升起,跨天都,直上青空,至極遠處。仿佛可以從這長虹之腳,拾級而登,臨虹款步,俯覽江山。而雲海之間,忽生寶光。鬆影之蔭,玻璃一片,閃閃在垂虹下,離我隻二十步,探手可得。它光彩異常。它中間晶瑩。它的比彩虹尤其富麗的鏡圈內有麵鏡子,攝身光!攝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