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詩而言,巫山十二峰可以說是一部不是靠語言文字而是由境界的氛圍釀成的朦朧詩卷。兩岸諸峰時隱時現,忽近忽遠,籠罩在雲氣氤氳、雨意迷離的萬古空蒙之中,透出一種“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的朦朧意態。“一首《高唐賦》成後,楚天雲雨盡堪疑。”“神女生涯”為人們留下了無窮的想像空間,成了所謂“象外之象,景外之景”。也許這樣遠遠望著那萬古煙雲,諦聽著她的模糊的默示,更富迷人的魁力;如果過於刻板、認真,率性攀到峰頭去照視一番神女的芳姿,恐怕那風化的照岩會令人意興索然,大失所望的。比之於繪畫,巫山十二峰無疑是整個三峽風景線上一條最為雄奇秀美的山水畫廊。在這裏,鉤皴點染、濃淡幹濕、陰陽向背、疏密虛實等各種表現手法兼備畢具。那群峰競秀,斷岸千尺的高峽奇觀,宛如刀鋒峻勁。層次分明的版畫;而雲封霧障中的似有若無、令人神凝意遠的萬疊青巒,則與水墨畫同其韻致。
整個三峽,也並不都是怡情悅性的畫境詩箋,它還是一部描繪奮鬥人生、滿布著坎坷與風浪的驚險之作。我看到過一幅題為“巴船下峽圖”的古畫:在狹窄湍急的灘口中,船工們全神貫注、高度緊張地使篙撐船,同無情的礁石、激流做殊死的決鬥。際此“天下至險之行,行路極危之時”,“搖櫓者皆汗手死心,麵無人色”。白帝城中一幅古碑上也有著“瞿塘峽口波濤洶湧,奔騰萬狀,舟行至此,靡不動魄驚心”的記載。至於流傳在兩岸世代人民口頭上、記憶中的,更是舉不勝舉。今日舟行江上,耳畔還仿佛鼓蕩著古老的黃牛峽歌和灩預灘謠。在這種生死係於頃刻,戰戰兢兢,提心在口的情勢下,賞玩江峽奇景,根本無從談起。正如《水經注》引袁山鬆所述:“峽中水疾,書記及口傳悉以臨懼相戒,曾無稱有山水之美也。”解放後,三峽航段經過了徹底整治,山川人川,流緩波平,從容穩渡,再不用“愁水又愁風”了。但事物總是複雜的,有人卻又感到到盡崎嶇,平淡寡味,嗒然若有所失。這從審美的角度來說,也自有他的道理。
清末民初著名學者王國維有過“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三種之境界”的說法,還有人把繪畫分為寫實、傳神、妙悟三個層次。我以為,讀三峽可能也有三種靈境:始讀之,止於心靈對自然美的直接感悟,目注神馳,怦然心動。這種靈境,有如晉人袁山鬆對三峽的觀賞:“仰矚俯映,彌習彌佳,流連信宿,不覺忘返。”再讀之,會感到主觀的生命情調與客觀景物交融互滲,物我融為一體,亦即辛棄疾詞中所說的:“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卒讀之,則身人化境,濃酣忘我,“衝然而澹,悠然而遠”,進入《賜經》上講的那種“天地姻組,萬物化醇”的靈境,此刻該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了(現在,我還能刺刺不休地饒舌,說明離這種“化境”尚遠)。
讀三峽,有乘上、下水船兩種讀法。乘上水船,雖然體味不到“輕舟飛過萬重山”的酣暢淋漓的快感,但頗有利於從容玩味,沉思遐想。“讀書切忌太慌忙,涵泳工夫意味長。”讀三峽,也是如此,不能心浮氣躁,囫圇吞棗。下水船疾飛如箭,過眼煙雲,留不下深刻印象,其弊正在於此。但下水船又有其獨特的美學效應。本來兩岸的青鬆、丹橘、翠巒、粉煤,彼此相距甚遠,但由於船行疾速,拉近了它們的距離,造成眼前多種物象重合疊印的錯覺,從而豐富和充實了視覺形象,即使物象漸漸消失,也能留下一種雄奇的意境與奮發的情思。鑒於兩種讀法各有得失,我們通過雙程往返,兼取了二者之長。
人說大寧河上的小三峽是三峽的聚珍版和縮印本,景色絕佳,而且由於灘險岩奇,還可以補償三峽驚險場麵的失落。惜因時間有限,交臂失之,說來也是一樁憾事。但是,也還有另一麵的道理。美學上講究餘韻悠然,有餘不盡,因而有“不到頂點”的說法。怕的是到達頂點就到了止境,捆住了想像的翅膀。踏不上的泥土總是最香甜的。何妨留下一片充滿期待與想像的天地,縱使他日無緣踏上,也盡可神馳萬裏,向往無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