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4.鼎湖山聽泉-謝大光
江輪挾著細雨,送我到肇慶。冒雨遊了一遭七星岩,走得匆匆,看得蒙蒙。趕到鼎湖山時,已近黃昏。雨倒是歇住了,霧漫得更開。山隻露出窄窄的一段綠腳,齊腰以上,宛如輕紗遮麵,看不真切。眼不見,耳則愈靈。過了寒翠橋,還沒踏上進山的石徑,泠泠淙淙的泉聲就撲麵而來。泉聲極清朗,聞聲如見山泉活脫迸跳的姿影,引人頓生雀躍之心。身不由己,循聲而去,不覺漸高漸幽,已入山中。
進山方知泉水非此一脈,前後左右,草叢石縫,幾乎無處不湧,無處不鳴。山間林密,泉隱其中,有時,泉水在林木疏朗處閃過亮亮的一泓,再向前尋,已不可得。那半含半露,欲近故遠的嬌態,使我想起在家散步時,常常繞我膝下的愛女。每見我伸手欲攬其近前,她必遠遠地跑開,仰起笑臉逗我;待我佯作冷淡而不顧,她卻又悄悄跑近,偎我腰間。好一個調皮的孩子!
山泉作嬌兒之態,泉聲則是孩子如鈴的笑語。受泉聲的感染,鼎湖山年輕了許多,山徑之幽曲,竹木之青翠,都透著一股童稚的生氣。使進山之人如入清澈透明的境界,身心了無雜塵,陡覺輕快。行至半山,有一補山亭。亭已破舊,無可駐目之處,惟亭內一楹聯:“到此已無塵半點,上來更有碧千尋”,深得此中精神,令人點頭會意。
站在亭前望去,滿眼確是一片濃碧。遠近高低,樹木枝纏藤繞,密不分株,沉甸甸的濕綠,猶如大海的波浪,一層一層,直向山頂推去。就連腳下盤旋曲折的石徑,也印滿苔痕,點點鮮綠。踩著潮潤柔滑的石階,小心翼翼,拾級而上。越向高處,樹越密,綠意越濃,泉影越不可尋,而泉聲越發悅耳。悵惘間,忽間雲中傳來鍾聲,頓時,山鳴穀應,悠悠揚揚。安詳厚重的鍾聲和歡快清亮的泉聲,在雨後寧靜的幕色中,相互應答著,像是老人扶杖立於門前,召喚著嬉戲忘返的孩子。
鍾聲來自半山上的慶雲寺。寺院依山而造,嵌於千峰碧翠之中。由補山亭登四百餘階,即可達。慶雲寺是嶺南著名的佛教第十七福地,始建於明崇禎年間,已有三百多年曆史。寺內現存一口“千人鍋”,直徑近二米,可容一千一百升,頗為引人注目。古刹當年的盛況,於此可見一斑。
晚飯後,繞寺前庭園漫步。園中繁花似錦,蜂蝶翩飛,生意盎然,與大殿上的肅穆氣氛迥然相異。花叢中,兩棵高大的古樹,枝繁葉茂,綠蔭如蓋,根部護以石欄,顯得與眾不同。原來,這是二百多年前,引自錫蘭國(今名斯裏蘭卡)的兩棵菩提樹。相傳佛祖釋迦牟尼得道於菩提樹下,因而,佛門視菩提為聖樹,自然受到特殊的禮遇。其實,菩提本身並沒有什麼高貴之處,將其置於鼎湖山萬木叢中,恐怕沒有多少人能夠分辨得出。
鼎湖山的樹,種類實在太多。據說,在地球的同一緯度線上,鼎湖山是現存植物品種最多的一個點,現已辟為自然保護區,並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選作生態觀測站。當地的同誌告訴我,鼎湖山的森林,雖經曆代變遷而未遭大的破壞,還有賴於慶雲寺的保護。而如今,大約是佛法失靈的緣故吧,同一個慶雲寺,卻由於引來大批旅遊者,反給自然保護區帶來潛在的威脅。
入夜,山中萬籟俱寂。借宿寺旁客房,如枕泉而眠。深夜聽泉,別有一番滋味。泉聲浸著月光,聽來格外清晰。白日裏渾然一片的泉鳴,此時卻能分出許多層次,那柔曼如提琴者,是草叢中淌過的小溪;那清脆如彈撥者,是石縫間漏下的滴泉;那厚重如倍司轟響者,應為萬道細流彙於空穀;那雄渾如銅管齊鳴者,定是激流直下陡壁,飛瀑落入深潭。至於泉水繞過樹根,清流拍打著卵石,則輕重緩急,遠近高低,各自發出互不相同的音響。這萬般泉聲,被一支看不見的指揮棒編織到一起,彙成一曲奇妙的交響樂,在這泉水的交響之中,仿佛能夠聽到歲月的流逝,曆史的變遷,生命的誕生、成長、繁衍、死亡,新陳代謝的聲部,由弱到強,漸漸展開,升騰而成為主旋。我俯身傾聽著,分辨著,心神猶如融於水中,隨泉而流,遊遍鼎湖。又好像泉水汩汩濾過心田,衝走汙垢,留下深情,任我品味,引我遐想。啊,我完全陶醉在泉水的歌唱之中。說什麼“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我卻道,“山不在名,有泉則靈”。蘊育生機,滋潤萬木,泉水就是鼎湖山的靈魂。
這一夜,隻覺泉鳴不絕於耳,不知是夢?是醒?
夢也罷。醒也罷。我願清泉永在。我願清泉常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