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8.羞女山-葉夢(2 / 2)

我的不知倦的眼依然圓睜著。我仰望著羞女枕在高崗上的“頭”——那是羞女山的最高峰。峰頂可是一個覽勝的好去處,隻是風太大,在耳邊嗚嗚地叫著。令人奇怪的是:陡峻得連空人也難攀上的峰頂居然葬著一拱新墳。據說是一位殉情的男子。這人也真有意思,婚姻失意幹嗎要去死?要死,哪兒不能呢?偏偏選擇了這羞女山。許是想貼著羞女的耳際,絮絮地訴說他生前的怨情,讓他那顆受傷的心永遠安息在羞女那母親般的懷抱,並讓那嗚嗚嗚叫的風載著他的聲音飄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他把生命連同不曾了卻的情債全都贈與了這位羞女。難道他果真相信這山原本是一座有人的靈性的神山麼?

傳說中的羞女原是一個美麗的村姑,貪色的財主得見,頓生邪念。作為弱女子的村姑,眼前隻有一條路,逃!奔至江邊,無路。財主趕上來扯落了她的衣裳,她縱身往江中一跳,“轟”地化成了石山。財主也變成了一塊蛤螟石,被江水遠遠地衝到了下遊。

我不相信這後人杜撰的傳說。大凡傳說中的女子,對於強暴,隻有消極抵抗的份,除了投江、上吊、變成石頭,大概再沒有其他法子了。可眼前的羞女明明不是這樣的弱女子呢!她那樣安閑自若,那樣姿態恣肆地躺著。哪像一個投江自盡的村姑?她那擁抱蒼天,縱覽宇宙的氣魄與超凡脫俗的氣質表明:她完完全全是一個狂放不羈、樂知天命的強者。

她是誰呢?

她的存在已經很久遠了,也許在有人類之前,在有人世間的善惡是非之前早就有了的。

她莫不是女媧麼?

對了,隻有女媧才配是她!

也許,她在煉石補天之後,又不殫辛勤地捏著小泥人兒。她累了,便倚著山同睡了,多麼愜意喲!頭枕青山,腳踩綠水,伸臂張腿,任長發從那高高的雲端飄垂下來。她睡得很香,做了千萬年甜香的夢。

也許,會有人抱怨她仰天八叉地躺在那,未免不成體統,未免不像一個閨閣,未免太不知羞。但她為什麼要怕羞呢?那是一個洪荒太古的年代,天剛剛補好。人,還沒有呢!是她創造出了人類,她是一位博大寬宏的母親。她裸著身子睡了,怎麼會想到要害羞呢?她又怎麼會想到:在她捏出的小泥人繁衍的人群裏,會有那麼一班道學家,居然忌諱她裸著身子,居然還嫌她的姿態不合《女兒經》的規範。那些人不僅忌諱這個實實在在存在著的酷似人形的山,還忌諱著倉頡所造的那個“羞”字。他們認為:裸著的人體是神秘的,更何況這光天化日之下毫無遮飾的羞女!於是,他們利用漢字同音異義,耍了一個小小的花招,改“羞山”為“修山”。在編撰地方誌時,對此山真正的形態來曆諱莫如深,僅用了“峻峰如削,卓列江濱”八個字。

難怪羞女山多少年來“養在深閨人未識”,原來全是這幫道學家掏的鬼喲!

我曾經十分珍愛希臘斷臂的維納斯,可相形之下,那畢竟是人工的雕琢,即算栩栩如生罷,也不過匠師造化而已。而羞女山呢,她不僅有惟妙惟肖的形體,還具備著豪放、坦蕩的氣質和神韻。她得天獨厚的魅力在於:她是大自然的傑作,她是大地的女兒。她就是造化本身,這正是古往今來一切藝術家苦心追求的,然而卻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她露宿蒼天之下,飲露餐風,同世紀爭壽,與宇宙共存,她才是真正的藝術、永恒的藝術!

從那汩汩的山泉——羞女醇甘的乳汁裏,從那山徑之上聽到的羞女的實實心音裏。我早已感到了她生命的存在,要不,羞水怎會那樣甘醇,羞山女子怎會那樣姣美,羞山地區怎會有“民淳俗美”的古風流傳至今呢?

嗬,羞女山,你不隻是女神偶像的山,你是一種溫暖,一種信念,一種感化的力量!

汽車終於無情地拉遠了我們與羞女之間的距離。望著那漸漸遠去了的、在暖紅霞暈裏依然萬分真切的羞女,我的心底裏突然輕輕地冒出一句:

“你醒來吧,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