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7.紫竹院三記-野夫
丙子春,我於京都謀得一職,竟在城西紫竹院內。因愛其園林形勝,雖近紅塵而實同化外,遂卜居於斯。院裏本多竹木,兼得數畝水陂,幾隴土岡,被主人悉心經營出一番山環水繞之象,便顯出幾分格外的風色。晨夕徜徉其間,聽鬆看鳥,浮心初靜,故而於尋常簡樸的生計中,便多了如許愛惜之情。
清夜啼鵑
竹院四周皆鄰高樓,卻頗少市聲。蝸居又在清帝行宮之側,古木森然,清夜裏更多了一分幽寂。就在這一片寧靜中,我聽到一種鳥鳴,穿越千年,仿佛從詩歌中傳進耳朵——“播穀,播穀”——它把古老的歎息再次種進我的心中。
這是我從童年就早已諳識的聲音,那時它總是自田野深處傳入小木樓,再由長輩們譯為催促耕播的呼聲。由是我知道其俗名為“布穀”,是南方山野的一隻尋常的季節鳥。及長,卻意外地從書叢中發現,它竟然大有來曆,並非普通的野禽雜毛。辭書上說它就是杜鵑,而杜鵑就是杜宇,是伯勞,是,是子規,是催歸,是勃姑……這一串美麗的名字無不與一係列動情的詩句相聯係,它幾乎飛過了全部文學史,在每一個浪遊無跡的詩人心中一歇倦羽。
這就是傳說中的那隻鳥麼?
《十三洲記》說它是蜀國的望帝,自認德薄,而禪位於治水有功的鱉冷,遂自亡去,化為子規。那麼它就是一隻具有高貴血統而又自知進退的帝王鳥。
《華陽國誌》說它身為蜀帝而與其臣子之妻相愛,慚而亡去,魂化為鵑。那麼它又是一隻多情無奈為愛而死的愛情鳥。
《西廂記》說:“不信去那綠楊影裏聽杜宇,一聲聲道不如歸去。”原來它的啼鳴“布穀布穀”,在浪子的耳中卻聽成了故鄉親人的召喚——“不如歸去”。那麼它竟又是一隻深懷著鄉愁的孤獨鳥。
從高貴到愛情到鄉愁,傷心的鳥語在此靜夜喁喁而歌,每一聲啼泣都足以擊痛人類這永不愈合的傷口。我想起屈原在流放的荊穀棘野裏“恐之先鳴”——多麼擔心它一聲哀鳴擊潰必死的決心啊!想起李商隱在絕望的愛情中“望帝春心托杜鵑”——如此深沉地掩埋起無奈的往事而把渺茫的希望寄托在它那飄泊的翅翎上。
就是這隻鳥,從田野進入詩歌再抵達今夜我失夢的耳朵;無論紅桑碧海暗換了多少世紀,其亙古的愛心未改,鳥鳴依舊,嘶啞的樂句卻凝固為它動人的名字。現在,它終夜包圍著我,從我無法窺見的夜色深處,從那都市邊沿的這片密林叢中,低沉而纏綿地呼喚著我——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我難以想像,在煌煌京城何以竟飛來了這隻遙遠的鳥,且容下了它的夜夜啼血。它仿佛從故鄉大巴山一直追隨著我的萍蹤,然後又在每一個枯寂的子夜執著地提示著我的迷失。然而,“田園迷徑路,歸去路何從?”我早已是一個不歸客,故園雖好已無家了。
那麼,要啼鳴你就啼鳴吧!無論為了毫無結局的愛抑或為了無枝可棲的鄉愁,我都在這樣的清夜,在心中模擬你的聲音,去回應你的低泣。我們也許永遠行進於路上,但心靈不會失群;永遠會在這樣一些小泊之夜,共同地默默低唱……
寂寞古行宮
敝廬所在,門當戶對著的是一座小院,用很古舊的石牆圍著。牆身上爬滿了蔦蘿,靠基礎的那一溜點染著蒼綠的苔衣。隔牆望過去,看得見兩個大屋頂,淺灰的簡瓦已顯斑駁退澤了,隻是瓦楞上的螭飾還依稀透露出一絲當年的富貴氣象。
因著近鄰之便,黃昏時往往就信步踱到其中小坐一回。院並不大,兩棟古典殿宇也顯得比較袖珍;雕梁畫棟依然,隻是這些彩色在大叢的鮮綠草樹間更覺出幾分黯淡,有如青春已逝的臉龐上強抹的一層胭脂了。前殿門口對稱地植著兩棵銀杏,樹身粗大,枝葉紛披,想必是百年古物,隱然聚有精靈之氣。書上說此樹原有雌雄之分,我卻不能辨識。樹下還有一對石雕的香爐,盛滿的隻是歲月的風塵;往昔的煙痕大約早為雨水漂淡,一星餘燼也是無法覓得的了。餘下的空地上自然還有些野花閑草,成蔭的樹卻不多見。鳥飛來了,懾於這片岑寂,又悄然飛去。長門總是深鎖著,花欞上的燕泥蛛網說明久已無人灑掃。庭院中的幾副石桌石凳,因我的時相過從,反顯得多了一點人跡。
許久,我竟然就不知這曾是清帝的行宮,以為它隻是公園裏的一處廢圯的建築。直到有一天散步到牆外的另一麵對湖之門,發現牆基上嵌著的一塊石碑,始知這處蕭索的庭院,原來竟是當年皇族巡幸的行在。再鬥膽闖進其中一坐時,心中從此就多了些許蒼涼。
在京城,似乎於不經意處就能和曆史狹路遭遇。你總不知在隨便哪處深巷雜院中,會猛然見到一個早已景仰和熟知的名字,然後便想起一串驚心悱惻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