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軍再次走進臥室,夕陽已經不見了,隻在院子裏的樹梢上留著一層金光。
趙安妮已梳洗妥當,今晚分外嫵媚:濃豔的卷發,淡雅的妝,深藍底色的白花旗袍,乳白色的高跟鞋,耀眼奪目卻又溫婉含蓄,和不久前那個從浴室櫃子裏鑽出來的蓬頭垢麵驚恐不堪的女人判若兩人。
趙安妮臉上的驚異表情早已不在,換作最擅長的甜蜜之態,柔情蜜意,就像十幾年前,第一次與馮軍相會的晚宴。夏季的青島如熱浪中的綠洲,她則是綠洲中心盛開的一朵嬌豔的牡丹花。不論她的姿色還是她的“舅舅”,都令馮軍刮目相看。十幾年後,在這專門為她所建的村外密宅裏,她仍像當年一樣的嬌豔。但她心裏很清楚,在馮軍眼中,她早不是當年那個她了。
“今晚怎麼這麼美?”
馮軍微笑著靠近,眼中有貪婪之光一閃而過。趙安妮知道在那一瞬間,他想要她。但那僅僅是一瞬間。好像殷黑的夜空裏一閃而過的流星,短暫的光芒立刻被濃重的底色吞沒。那是冷漠而陰險的底色。她再也無法喚起他的激情和寵愛。男人是長期處於饑餓狀態的動物。饑餓的原因,是因為不肯隻享用一種食物。馮軍如此,青島的離休老領導如此,把她從浙江小鎮帶走的男人也如此。女人是男人的食物,卻不可能是他一輩子唯一的食物。男人想吃,你隻是一盤菜,吃掉了總要消化排泄,吃不掉剩下了同樣要腐朽變質。男人想吃,那隻是開始。下麵全靠自己。先得讓他們聞其香卻難以入口。好不容易入了口,就要像魚骨一樣狠狠卡在他喉嚨裏,絕不能被他咽下去消化掉。狠狠卡住,讓他把你完好無損地吐出來,順便把別的山珍海味一起吐出來,這才是聰明女人。比如趙安妮。從不跟任何一個男人無疾而終。“疾”可以是帶她離開老家,可以是認一個有背景的“舅舅”,也可以是青島戶口和國企名額。但對於眼前這個男人,馮軍,這些還遠遠不夠。
她要他的一切。
“你不是有客人嗎?”趙安妮淺淺一笑,百般嫵媚。
“看來,你已經想好待客之道了?”馮軍再上前一步,貼近趙安妮。
趙安妮微微側身,含笑不語。馮軍輕撫她圓潤的肩頭:“親愛的,你永遠是我最好的幫手!”
趙安妮淺淺一笑,眼中蕩漾著幸福。她當然不是,彼此心知肚明。她順勢輕輕偎進馮軍懷裏:“今晚,你給客人準備了什麼菜?”
“老樣子,七葷七素。”
趙安妮了解馮軍,最喜歡七這個數字,代表天地精華和宇宙神妙;而葷素的意思,自然是軟硬兼施。趙安妮輕聲問:“能管用嗎?”
“所以,等著聽你的法子。”
趙安妮眼珠一轉:“依我說,有酒,再來點宵夜,就夠了。”
“此話怎講?”
“林公子正在鬧離婚,聽說了嗎?”
馮軍點頭:“當然。父子不和,夫妻也不和,林家夠熱鬧的!”
“聽說,是林公子主動提出的呢。理由是,感情不和。”
“那又怎樣?”
“正在鬧離婚的有錢人,最怕什麼?”
馮軍恍然大悟:“讓對方捉奸?!你覺得,這兩口子現在都還很幹淨?”
趙安妮聳聳肩:“起碼我沒聽到過什麼。幹淨不幹淨無所謂,隻要沒有真憑實據就好。對不對?”趙安妮眨眨眼,“不過,過了今晚,也許就不同了呢?”
“哈!你真是個天才!”馮軍眉開眼笑,“今晚,還得辛苦你親自出馬?”
“別人,你放心嗎?”趙安妮做了個鬼臉,像個調皮的小姑娘。馮軍笑得更濃,眼角出現濃密的魚尾紋,讓她由衷的惡心。那些魚尾紋裏隻有詭計,沒有憐惜。她是赤裸裸的工具。趙安妮噘起嘴,嬌聲道:
“你一點兒都不心疼人家!”
“這不都是為了咱倆嗎!這是最後一次了!以後,再不許你跟別的男人靠近!我要為你蓋座宮殿,把你藏在裏麵,不讓別的男人看一眼。”
馮軍的眼裏閃爍著貪婪的光。口是心非。扔掉她之前,還要最後再用一次。既是最後一次,她就讓他稱心:“放心,我知道。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今晚,讓你的人都到車裏去等,誰也不準進屋!我不想讓他們看見我和姓林的……”
“總得留個拍照的吧?”
“一個也不能留!我不要別人知道這件事!叫劉哥來幫忙,讓他拍。別人我都信不過。”
馮軍默然不語,臉色略顯陰沉。趙安妮嘟起小嘴:“這你都不答應人家?別以為我是為了我自己。萬一要是傳了出去,你還拿什麼威脅姓林的?”
“好!都依你!”馮軍挽住趙安妮的腰,“現在,陪我出去迎接林公子吧?”
*
趙安妮尾隨馮軍走出臥室,穿過咖啡色的環廊。
環廊的一側有許多房門,另一側則是落地的玻璃窗,窗外是被白雪覆蓋的天井花園。這一層是沉落式庭院的倒數第二層,除了帶浴室和更衣室的主臥套房,還有三間客房和一間餐廳。沉落式的設計,不僅能防止外人偷窺或偷聽,還能阻止任何對主人不利的無線信號傳出宅子——隻需遙控開啟信號屏蔽裝置,便能輕而易舉地阻止任何手機與外界的聯絡。
兩人沿樓梯上到一層,由一名馮軍的秘書陪同,一起走出院門。一輛黑色房車正緩緩停靠路邊。秘書迎上前去,馮軍和趙安妮則留在原地不動。
房車的司機先下車,拉開後排車門。第一個走下車的是個年輕女孩,眉目清秀,穿棕色皮衣和藍色牛仔褲,身材苗條,令人耳目一新。趙安妮卻並非第一次見:黃金龍在上海的小助理。雖然隻見過兩三麵,卻讓趙安妮印象深刻:毫不相幹的兩個人,相差幾千裏和幾十年,卻能擁有類似的容顏。這臉,是否也能激起別人共鳴?趙安妮偷看一眼馮軍,他眼中正劃過一道光。正如趙安妮所料,他對這女孩同樣有些興趣。Steve果然是個天才,他派去金合的臥底簡直妙不可言。可她怎麼會突然出現?莫非,是Steve到了,而且竟然和林公子同乘一輛車?
果不其然,下一個走下車的正是Steve,深色的風衣,與瘦削的身體嚴絲合縫。銀色領帶,黑皮鞋,一絲不苟。新剪的短發,不及寸長,少了陰柔,添了剛毅。趙安妮心中詫異:居然還有興致去剪短了頭發?不過的確別有滋味。她閱人無數,尤其是男人。如今還能讓她心動的,的確鳳毛麟角。
Steve是個謎,與眾不同。他不像別的男人那般貪婪和狂妄,他的眼神裏看不出期待征服女人的快感。他就像深宅高台上的一隻花瓶,躲在角落被女人觀賞,也靜靜地觀察女人,卻從不隨意把玩。他們在餐廳邂逅,都明白那不全是邂逅,卻又都不拆穿。他的眼神裏隻有一點點曖昧,並不貪婪。他們交往,若即若離,似友非友。他毫不狂熱,始終保持距離,手中卻牽了一根無形的細線,偶爾拉上一拉,讓她感覺到他的存在,卻又拉不到身邊。隔衫搔癢,越搔越癢。她並不喜歡這種感覺,缺乏控製,但她又為此著迷,這是一場暗地裏的博弈,棋逢對手。她終於倦了,厭了。想撒手之時,他卻再次拉動細線,這一次終於拉近了些。燭光晚餐,他對她坦白一切:他是調查公司的高管,親自參與調查華夏房地產的項目。他的客戶是中原集團。他拿出兩份從航空公司輾轉弄來的乘客名單。兩趟航班隻相差一天,一份上有涉嫌貪汙的財務處長;而另一份,有她。用燭火點燃兩張名單,沒提出任何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