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你懂得什麼叫父親嗎 29.愛的符號
無須語言,甚至無須何種方式,父愛,隻默默生成,慢慢積澱,靜靜流淌……
父愛中蘊藏著的,是太陽的光澤,是莽莽蒼蒼山林的氣息。無須語言,甚至無須何種方式,父愛,隻默默生成,慢慢積澱,靜靜流淌……
入獄改造幾年子,對家人的思念與日俱增。同監犯人之間常傳閱家信,算是分享親情吧。我也因此看過很多別人的家信,常使我感慨心酸。
最讓我感動的,還是一名皖北籍犯人的家信。他家人稱他為狗伢。
狗伢家住幾千裏外的一個偏遠山村,父母都是聾啞人。因為窮,村裏幾乎沒有人讀過書,能把一封信念出大概的也沒幾個。而要動筆寫信,隻有求離家幾裏外的那所學校的唯一一名老師。他父母一個大字不識,想求人寫吧,兒子坐牢實在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所以給他寫信,便是家中一件大難事了。
狗伢剛入監時,看到別人捧讀家書時那種陶醉的神情,羨慕地不得了。可他知道家裏的情況,隻好深夜蜷在床板上暗自垂淚。
就在那年冬天,狗伢那思子心切的聾啞父親,賣掉家中僅有的一頭年豬,從幾千裏外風塵仆仆趕來廣東探望他。當時別人喊他有人探望,他死也不信,直到值班幹部親自來喊,狗伢才相信這是真的。
一個心焦難語的山裏老人,一個思親欲瘋的囚子,我實在想不出這樣一對久不見麵的父子,會用一種什麼樣的方式表達自己的心情。
狗伢接受探望回來時,帶回一包焦黃噴香的小鹹魚幹,這是他聾啞的父親千裏迢迢送來的唯一一點東西。好長一段時間,狗伢都舍不得吃。
聽他講,這種比小拇指還小的魚是他家鄉的特產,每年隻有秋天才會出現,而想要逮住它,隻有垂釣。不知道他父親釣了多久,才能攢上這麼一大包。
一天晚上收工後,狗伢照例拿出那包放了好久的魚幹,坐那兒發呆。
有個廣東犯人嘲笑他說:“這不是我家喂熱帶魚的魚食嗎?難道你爸是賣魚食的,賣不完才拿給你!”氣得狗伢要跟他拚命,大家勸說了好半天,直到廣東犯人道歉,才平息了狗伢的怒氣。
事隔不久,狗伢拿了封信神秘地找我說:“喂,給你看我的信。”
展信一看,我呆住了!一張千皺百褶沾滿汗漬的32開田字格的背麵,竟沒有一個字,隻畫滿了千奇百怪的圖案。看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狗伢說這是他爸上次探望時與他約定好的交談方式。
原來,探望那天,啞父比劃著家裏太窮,以後不能常來看他,想他時就會給他寫信。狗伢吃驚父親什麼時候會寫字了。啞父忙“解釋”:畫個“小狗”就是喊他狗伢;畫個“〇”就是家中一切安好;畫個“△”就是家中有事……狗伢不忍掃父親認真歡喜的興致,忙從政府發的零用錢賬戶上買了50個信封郵票,寫上自己的名字和監獄的地址。這樣,隻要他父親在紙上畫上一些相關的圖案,往裏一裝就行了。
看著那滿頁似像非像的圖案,我實在不忍想象一個白日在田裏勞累了一天的老人,晚上佝僂著身子,借著昏黃的燈光,用那雙握慣丁鋤杆的龜裂的大手,笨拙地捏著筆,吃力地一筆一筆畫著……那是一幅怎樣的景象啊!
我禁不住流淚了,這是我第一次為不相幹的人流淚。
從那以後,每隔一個月,狗伢總能收到一封啞父寄來的別人無法看懂的家書。後來,信中又多了些新內容:比如春天,信裏還會夾了一朵桃花或一片油菜葉——狗伢就知道家裏的桃花開了,油菜也長高了;秋天,信封裏會裝進幾粒飽滿黃燦的稻穀——他就知道家裏的收成很好;在寒冬到來時,父親常常會畫上一件肥大的棉襖——那是父親在叮囑他:天冷了,別忘了加衣。
年複一年,一封又一封家書源源寄來,沒有一封是畫“△”的。
可是這期間,狗伢的母親去世了、父親抱病在床、房子被洪水衝倒……是父親用一雙有力的大手,把一個個“△”抻成一個個“〇”,用寬宏深沉的愛,為狗伢撐起一片親情的晴空。
良知一點點被喚醒,靈魂一點點被淨化,那年5月,狗伢立功減刑提前出獄了。
臨別前夕,狗伢對我說:“誌堅,把我爸這幾年寫的信留給你作個紀念吧!別忘了,不論在哪裏,都有一個牽掛我們的家。你也要早點回家呀。”
捧著這被狗伢視為命根子的沉甸甸的父愛,我久久無語。是啊,我也該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