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吳老大和馬車柱騎著快馬進了城,買了很厚的孝禮,趕到張富財兄弟家的大門口,有兵擋住他們,問:二位是哪裏來的,容我們稟報一聲。吳老大說:俺是三家莊的鄉黨,來給俺富善叔吊孝。
張富善一死,家裏沒了主事的人,舉辦喪事的場麵,迎來迎去的應酬,全由張富財擔當。兵們進去給他報告:門外頭來了兩個人,說是三家莊的鄉黨來給俺團長吊孝的。張富財一愣,想不到三家莊還會有人來吊孝,又不知道來的人是誰,略一琢磨就對兄弟媳婦說:我去看看來的人是誰,你在這裏先應付著場麵。
吳老大見張富財從裏麵出來,急忙跪在地上哭起來:富善叔呀,你咋丟下咱一村的鄉黨就走啦!馬車柱見吳老大跪在地上哭,也學著吳老大的樣子哭:富善兄弟,我的好兄弟呀——
張富財見來的是吳老大和馬車柱,還是不明白他倆為啥要來吊孝。到了這時候,再不明白也得裝明白,都得按著規矩把吊孝的人朝靈堂迎接,走到他倆跟前,把他倆攙起來,說:哭哭就行了,人已經過世了,不要再把活人哭出麻達。
吳老大跟馬車柱朝靈堂前走的時候,執事人就喊叫起來:三家莊的鄉黨前來吊孝——
吹鼓手班子聽見執事人的喊叫,立即吹奏起《祭靈》。跪在棺材兩邊的孝子急忙爬起來,給吊孝的人磕頭。馬車柱跟吳老大走到靈台跟前,噗地跪倒在靈牌前邊,馬車柱哭喊:富善兄弟的輩分。吳老大哭喊:富善叔的輩分。磕過三個頭,還跪在地上不肯起來。執事人把他們攙起來,又有女執事把孝服端上來。
吳老大跟馬車柱把孝衣穿戴好,執事領到一邊喝茶吃飯。
張富財坐在太師椅上,陰沉著臉,見他們進來,掙紮出一點笑容,說:家弟不幸為國陣亡,二位大腦兮前來奔喪吊孝。家弟自小行伍,與二位素無來往,為何前來奔喪?吳老大上前深深作了個揖,說:富財伯,看您老說的,俺富善叔為國捐軀,俺做晚輩的豈能不來盡點孝道。咱車幫這些年受俺富善叔的恩惠可少?要不是俺富善叔,車幫不知道要爛成啥樣子哩。你說俺該不該記富善叔的好處?我跟俺車柱伯前來吊孝,還有一層意思,就是勸您老不要悲傷過度,保護身子要緊。您的身子好啦,也是咱車戶的福氣。俺富善叔不在了,咱車幫往後就指靠您老哩。吳老大嘴裏吐出來的簡直不是人說的話,是蜜蜂采的蜜。
張富財說:我兄弟犧牲了,咱三家莊還有人記他的好處,實在難得,我以為你們都忘了。吳老大說:這麼大的恩情咋能忘了?老輩人說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俺這些車戶報答不了富善叔,就把報答富善叔的情義用在報答您老身上!張富財長歎口氣,說:老大侄子這些年學乖啦,我記得你小的時候可不是這樣子,那回在三原比大人都凶。吳老大說:還是您老教導得好,要不是那年在三原您老人家的一頓鞭子,我不知要學壞成啥樣子哩。人常說,樹不修不直,娃不打不乖,我能當上大腦兮,全是你老人家指教的好。
張富財仰臉望著房梁,說:你娃子修行成啦,比你大、比馬車柱都有能耐。我知道你說的不是心裏話,你心裏恨不得用刀子把我捅了。可我還得應付你,還得跟著你說假話,這就是你的能耐。吳老大趕忙說:富財伯,您給侄子十個膽,侄子也不敢和您鬥,您伸出個小拇指頭比侄子的腰都粗。吳老大臉上真的有了恐慌,不是裝出來的。要是老騷驢真這麼認為,侯三和十幾個車戶的命就完啦。張富財說:你甭害怕,我不會把你咋樣。你當大腦兮這些年,把咱三家莊馬車幫整治得不錯,生意也比過去好多了,我也多掙了不少錢,我還指望著你為我掙錢哩。這世上啥都不親,就是錢親,人跟人有仇,人跟錢沒仇。你們這回來吊孝,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還有旁的事情吧?
吳老大說:您老正在辦喪事,等把喪事辦完再說,不急。張富財說:你有事就說出來,要是急事就急辦,不是急事就緩辦。吳老大試探著說:侯三那十幾個車戶太不懂事了,也是我管教不嚴。他們趁你不在家,冒犯你家的門樓子。張富財說:大侄子甭說啦,我知道這事了。我早就琢磨,你們要不是為這事,肯定不會來吊孝,你倆都不是在人前低頭的人。這事等我把喪事辦完了再說,是殺是剮是放人,也容我考慮時日,你們回去吧。
吳老大問:俺富善叔啥時候出殯?張富財答:頭七那天出殯。吳老大說:到那時候,我把咱三家莊的車戶、兒子、孫子都帶來,給俺富善叔戴孝護靈,也算是報答富善叔對三家莊車戶的恩德。
出殯那天,天還沒亮,除侯三和那十幾個車戶被兵們困在場麵子上,凍餓得奄奄一息,剩下的車戶、車戶兒子、孫子們都套上車,集中在場麵旁的馬路上。吳老大特地交代,人戴孝牲口也戴孝,把牲口籠頭上的紅纓子、車戶鞭子上的紅纓子全部摘去,綁上白布條,不許有絲毫幸災樂禍。
一百多掛馬車拉著四五百口人,從三家莊一上路,就驚動了兩邊的村堡。吃頓飯工夫,整個西安北鄉都知道了這事情。馬車幫吆進北門,孝子們都從車上跳下來,按照輩分的高低排成一溜,朝張富財他兄弟家走去,足足拉了一裏多路。孝子後邊,是戴了孝的頭牯馬車,一百多掛馬車又排了兩裏多路,前邊的孝子快到鍾樓了,後邊的馬車才過了北門不遠。這時辰,城裏人剛剛吃過早飯,準備一天的生意,鄉下人剛剛進城,都停住路邊看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