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孫蔚如、孔從洲、劉順義、司馬副官、魏老二,還有一群將官們,站在黃河邊,眺望著對麵的中條山,眺望著對麵的風陵渡口。
天放晴了,不薄不厚的雲布滿蒼穹,太陽的光輝從雲的縫隙篩下,湍急的黃河水到處都是漩渦排浪,濃稠得像黃土拌成的泥漿,猛眼看去像黃泥凝成,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響,經過東岸峽穀的震蕩,像無數聲混羼在一塊的悶雷。中國軍人清晰地聞到黃河濃鬱的泥腥味,和老家薄地的氣味一樣;清晰地感到黃河衝激起沉重的水汽,濕漉了他們的頭發和戰馬的皮毛,以至軍裝都感到沉甸甸的。河麵上顛蕩著木船、竹筏、羊皮筏,所有渡河的工具都用上了。船夫們吼著號子,此起彼伏、遙相呼應。孫蔚如和軍官們又一次激動起來,他們不會像曹劍那些大學生,高聲吟誦讚美詩,但他們懂得黃河是祖祖輩輩住的窩子,是祖宗先人。幾十年裏,孫蔚如不止一次東渡黃河去和旁的軍閥打仗,但從來沒有像這次激動興奮。過去,都是和自己的同胞打,贏了輸了就是那麼回事。這次是和外國人打,關係著陝西兩千多萬父老兄妹的生命,關係著中國的半壁河山,他和官兵們湧萌了與三秦父老訣別的悲壯感。
三家莊馬車幫也停在黃河灘上,吳老大跟車戶們凝視著黃河湧動的排浪,都沒有說話,連憋到尻門子的屁都夾得緊緊的。吳老大跟車戶們不止一次地從這裏渡過黃河,給山西送貨,從來沒有出現過像今天這樣的悲壯,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崇敬黃河,恨不得給黃河磕上幾十個響頭。
黃河灘有半裏寬,全是和黃土塬一樣顏色的沙丘沙灘、積水淤泥和上遊衝下的鵝卵石,被蒙上了一層黃色的泥漿。三十八軍的三萬多官兵,還有無數炮車馬車汽車地老鼠車,聚集在河灘上,麵對東岸的崇山峻嶺,彌滿黃塵的臉龐上,呈現出悲愴的神色。
軍旗和黑漆棺材仍然在隊伍的最前列,等待渡河。
東岸過來的全是河南、山西的難民,穿著破爛的衣服,蓬亂著頭發,多日沒洗的臉上,現出絕望悲哀的表情,邁著沉滯的步履,一步一步走進陝西境內。他們認為過了黃河就到了安全地帶,就不會遭到日本鬼子的殘殺蹂躪,黃河的神靈會保護他們的子孫不受外夷的遭害。渡過黃河的男人們都挑著擔子,一頭裝著孩子,一頭裝著鍋碗瓢勺,低垂著腦袋,踏著蓬虛的沙灘,默默地向西掙紮。身後跟著他的婆娘,拉扯著孩子。過了黃河,有了安全感後就有鬆懈,奔逃多日的疲倦猛然暴泄,許多人坐在灘地上再無力爬起,扭頭望著被日本鬼子占領的家鄉,湧出渾濁的淚水。有些女人跪在河灘上,麵對淪陷的家鄉,呼喚著被日本鬼子殺害的親人名字,放聲慟哭,淚水鼻涕糊滿臉頰。哭聲又引起小娃的哭喊,像刀刃樣割噬著男人的心。
哭聲混羼著黃河的咆哮、河道風的呼嘯、船工的號子,錐子樣刺紮著中國軍人的耳鼓,也刺紮著車戶們的耳鼓。三萬多雙看慣了流血、死人、殘殺、格鬥的眼睛,竟不忍心看這些難民的悲慟,都死死地閉上了眼皮,眼縫裏湧出大滴大滴的淚水。淚水衝刷了他們臉頰上的黃塵,變得跟黃河水一樣渾濁。
孫蔚如猛然睜開眼睛,對著部下吼:睜開眼睛!突兀而來的光亮,刺激得他眼前冒出許多金星。孫蔚如的命令被迅速傳下去,官兵們全睜開眼睛,吳老大跟車戶們也都睜開眼睛。孫蔚如發布命令:看著他們!又問身邊的幕僚和衛隊:你們見過亡國奴沒有?沒人回答,也沒人能回答。孫蔚如大聲說:都給我看清,這就是亡國奴!我們要是守不住中條山,我們的父老兄妹也得像他們一樣當亡國奴。下馬,向三秦父老告別!說完,一蹦下馬,麵對家鄉方向跪在河灘上。
立即,三萬多官兵都學著他的樣子,麵對關中的方向齊齊跪下。霍然,黃河灘上所有的哭聲齊茬停止,難民們被這支軍隊的舉動驚奇了,目瞪口呆連出氣都不敢放肆。吳老大和車戶們也學著軍人的樣子,麵對家鄉方向,跪在黃河灘上。
黃河翻騰奔湧,軍旗獵獵招展,河道風勁吹,戰馬嘶鳴,交織成雄渾悲壯的聲響,從官兵們頭頂滾過。
黃河對岸,孟虎跟劉七帶著十幾個護兵,迎接孫蔚如和三十八軍官兵,迎接吳老大和馬車幫的車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