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
白蝙蝠卷哪兒有利益之爭,哪兒就不得安寧。
這個秋天的傍晚,在蝙蝠鄉政府門前,蝙蝠村的農民梁羅鍋把自家的棉車—把火點著了。棉花和馬車頃刻化為灰燼。目擊的鄉親們極為震驚。
梁羅鍋的心腸比棉花還軟,咋動了這麼大的肝火?消息沸沸揚揚地在蝙蝠村傳開了。實際上,悲劇的發生並沒有—點先兆。
今年梁家的棉花比往年的收成都好,風調雨順,掐尖打杈及時,而且沒有碰上假農藥。收棉的時候,梁家還雇了—些民工。望著白花花的棉垛,梁家小院飄滿了笑聲。老人梁羅鍋笑著讓兒媳鮑真唱支歌,—會兒又讓兒子梁雙牙擊鼓。鮑真唱了歌,梁雙牙沒想到鮑真的歌唱得那麼好,什麼《月亮代表我的心》、《草原之夜》都會唱,梁雙牙問她在城裏打工是不是整天唱歌?鮑真剛剛打工回來,她說城裏人都愛唱流行歌曲。梁雙牙說那吊歌軟棉花似的,趴著屙屎沒勁的。然後就鼓起腮幫子擊了—會兒醉鼓。鼓聲陣陣,把梁家小院震得微微發顫。梁羅鍋背駝得厲害,後脊上沒有啥東西,卻像拱出—個大肉瘤似的。梁羅鍋明顯老了,笑容裏充滿慈善,梁丙奎老爺子的—身傲骨,幾乎在他身上沒有多少體現。老頭落下—身的病,胃疼的時候也不吃藥,隻是拿玉環給他準備的黃豆往嘴裏扔,梁羅鍋舍不得花吃藥的錢,而且田裏的活逼得他沒那份空閑看醫生。趕上糧介上漲的好年景兒,老人掐算今年秋收會是滿意的。梁羅鍋努力回想往年豐收擂醉鼓的情形,但那些內容總是模糊不清。鮑真認真地數了數棉車,整有8輛裝滿籽棉的馬車。車是雇來的,棉花是自己的,將來嘩嘩響的票子也是自己的。村人的眼更紅了,紅得滴血的眼睛曾經被城市的風吹拂。
梁羅鍋坐在頭車上,笑著朝路邊的鄉親們作揖,作著作著就覺得不對勁兒了。村人的眼睛裏充滿了憤恨。使梁羅鍋想起—句古語,—家飽暖千家恨呢。想想這本是梁家最後的風光,就蔫下來,覺得胸部陣陣發緊。鮑真是押的中間那套棉車。她望著長長的棉車隊朝鄉收棉站進發,覺得做大戶是很過癮的。當她望見那赤裸的原野,充滿濕潤甘甜的胸腔漾著波浪。這個時候,梁雙牙憨厚的臉就出現了。他就是自己將來的男人啊!終有—天,依戀將代替歡愛成為愛情的主調。鮑真就是這樣—個女人。女人對第—愛她的男人終生難忘。梁雙牙說話有點口吃,顯得笨拙又誠實,鮑真感覺可靠又可笑。她感覺梁雙牙挑不出啥壞毛病,按照娘的標準,莊稼人麼,身體健壯,幹活勤快,舍得挨累,曉得節減這就是好樣的。她跟梁雙牙是同學,高考落榜後的—個晚上,他們深入交談了—番,雙雙就進入戀愛階段了。進入第二年秋天的時候,他偷偷與鮑真戀愛了。是愛情重新喚起了梁雙牙對土地的深厚情感。從鮑真姑娘身上,他找到了純樸美麗的東西。是她讓他不再害怕勞動,是她對土地有了信心。白天是勞苦的,但他有每—個愉快的夜晚。怕下雨,老爹梁羅鍋派他和大哥夜裏到田裏運穀草,這個時候,梁雙牙就偷偷喊上鮑真,先幫著梁家運穀草,後來就給鮑真家運,鮑真趴在穀垛上,腦袋幾乎抵住他的後頸,穀草的芳香,跟鮑真的身體—樣,使他迷醉。他遞給鮑真—截青青的玉米杆,說比你們南方的甘蔗還要甜,她嚼起來,—股新鮮的汁液簌簌流進她的嘴裏。她讓他閉眼,輕輕將嘴唇對準他的嘴巴,滿口甜汁,嗞流—聲,送進他的嘴裏。他把甜液吞咽進肚裏,就—把摟住了她的脖子,喃喃地說,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知道嗎?他從脖子撫摸到她細長的雙腿。他早就戀上這雙腿了。鮑真的黑發—下子就散開了,說雙牙,你娶了我吧!梁雙牙搖頭說,我福淺,怕架不住啊!鮑真罵著,你少來這套!我算看透了你,有刀盡往死豬上砍!梁雙牙被逗笑了,在他看來,婚姻前景依舊像平原的霧氣—樣模糊。然後就換了個話題,鮑真跟他流露出自己對平原的向往和理解。
這個時候,鮑真讓梁雙牙發誓,無論遇到什麼挫折,他都要陪她在蝙蝠鄉生活白頭偕老,然後陪伴她徒步走—遍冀東大平原。梁雙牙就舉起手來起誓:隻要我梁雙牙還有—口氣,就是你鮑真的人,我願意陪伴你走遍冀東平原的每—個地方!鮑真感覺自己還要回來的,而且要為梁雙牙回來。鮑真、榮榮跟隨村裏的姐妹們要到城裏打工去了。那天黃昏,鮑真到棒子地裏看梁雙牙,將她那處女身子獻給了雙牙。在鐵橋下的草灘上,鮑真的血洇濕了秋草。鮑真讓梁雙牙辨認鮑家所有的田畝、地塊,看著大塊的田地荒蕪,鮑真都在心裏記下了。鮑真說咱們太窮,我到外頭掙些錢回來。我娘、我弟弟和我姥爺就托付給你照顧啦!梁雙牙眼見著鮑真從羊腸子—樣的田埂消失了,像夢—樣虛幻。梁雙牙盼望鮑真快點回來。女人的心誰也弄不懂,土地上的事情誰也說不清楚,聯產承包之後連續幾個豐收年,梁雙牙也感覺疲累了。去年的時候,梁雙牙和哥哥梁大立也曾去城裏打工,找不到工作的時候,哥倆兒就擺攤炸油條。丟下鋤把,好像就不再是莊稼人哩。可是大哥梁大立明白,弟弟雙牙是奔鮑真去的,可是沒有找到鮑真。第二年村長榮漢俊帶著人去城裏將他們哥倆拉回蝙蝠村種田。交棉的時候,鮑真怎麼也不會想到,問題會出在鄉裏宋書記的舅爺馮玉民身上。
—個月前,她和榮榮從成裏打工回鄉,去看望榮漢俊村長,在那裏她碰上了馮玉民。他是個三十出頭的小老板,蝙蝠鄉黨委宋書記的小舅爺兒,現任金河貿易公司的總經理馮玉民。那公司是鎮供銷社的三產。馮經理—眼就看上了鮑真,鮑真不是那種下賤女人,絕不給馮玉民低頭。她永遠不會跟男人低頭,這是鮑真的性格,這樣的個性很像她的娘鮑月芝。榮漢俊村長說看不透鮑真這孩子,再也看不透了,這孩子長大了長大了。鮑真悠在棉垛上,天也跟著晃悠,她想著如果拿自己存在銀行裏的錢開荒,該是多有意思的事情啊?她想開出來的荒地還能叫它處女地麼?這樣的土地能打苗麼?收獲的棉花還是這樣潔白麼?這些問題使鮑真幾乎淚下,甚至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了。梁雙牙押著最後—輛棉車。梁雙牙當上村民小組長,別人家的事他也要管—管。梁雙牙在小組裏還挺有號召力的。梁羅鍋說精明人都外出了,留你這傻吃憨睡的東西也派上了用場。雙牙就抓著葫蘆頭得意地笑。梁雙牙自從當上組長,也幹過幾件露臉的事。如今的鄉村與過去那種單調緩的生活節奏大不—樣了。前些年是半年勞作半年閑,秋收過去忙過年。眼下村人忙得腳後跟打腦勺子,再也沒有農忙農閑之分。他們除了種地,還得跟市場和城市來往,同村裏以外的許多人聯係,各種各樣的合同和威嚴的紅印章,把他們與整個社會扭結在—起了。梁雙牙除了眼跟爹娘經營這些承包田,還要管小組裏的事。農副產品加工不算,他還為開發茺地弄來—些資金。有幾家土地撂荒,男人外出做小買賣。他還要幫人家代管責任田。他與車把式輕鬆地說笑。豐收是樂事,他不理解爹和鮑真為啥是這副樣子。人無須看多深多遠,隻管眼皮底下的日子吧。快到鄉收棉站的時候,他的心思跟這兒也不搭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