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八
徐克回來落座。
吳振慶又摩挲了他的頭一下說:“從現在開始,你老老實實坐下說會兒話。你那玩藝再鬧動靜,我可給你摔了!”
徐克說:“再不會響了,我把電池拿出來了……你看,我一離開,你們又光說,吃啊!服務員,啤酒杯別都讓我們空著啊!”
女服務員斟酒時,吳振慶問王小嵩:“這次回來,公事私事?”
“私事……”
吳振慶又問:“純粹私事?”
王小嵩點頭:“我當年那個小姨你們都還記得吧?她病了,癌症,自從她當年離開我家,我就再沒見過她。可也一直忘不了我有過這麼一個小姨,所以我無論如何得去看看她。”
徐克說:“可惜我這一陣子生意太忙,要不我一定陪你一塊兒去。”
吳振慶說:“沒用的話你還說它幹什麼!”
徐克說:“小嵩,你這次往返的一切路費,我承擔了,包括你去看你小姨的路費。”
韓德寶說:“這話有用!這話有用!”
吳振慶說:“來來來,咱們為徐克這句話幹一杯。”
四杯相撞,各自飲了一口。
王小嵩繼續說:“另外,我還要找到一個人,一個女孩兒,當年是女孩兒,現在也不能說是女孩兒了,也該二十幾歲了。”
吳振慶等三人望著他。他說:“我後來調去的那個連隊,才有三十幾個知青,排長是老高三的。對我們每個知青都很好。他看過很多書,記憶力也好,我們那時都感到生活太寂寞了,有人抱了一隻小鷹養在大宿舍裏,我們常常把老鄉家裏的小貓小狗抱到宿舍,看著鷹和它們鬥,尋求點兒刺激。結果鷹把老鄉最喜歡的一隻小狗眼睛啄瞎了。晚上我們還打著手電,四處扒老鄉的房簷兒,掏麻雀喂鷹。後來,犯了眾怒,老鄉就聯合起來,告到連部。說連裏要是不嚴厲處分,他們就要教訓我們知青。排長把我們全保下來了,每晚八點以後,除了上夜班的,不許我們離開宿舍。從那一天開始,他就給我們講故事,一直講到第二年冬天,還有許多故事要講。他簡直就成了我們的‘一千零一夜’。我們炸山采石修公路的時候,他親自排除啞炮,被炸死了。那年我又混為班長了。他臨咽氣,拉住我的手,囑咐我:他箱子裏有一個白樺樹皮做的燈,叫我一定要替他交給他妹妹……”
吳振慶等肅然……
“這麼多年了,我把那白樺樹皮燈罩,從北大荒帶到上海大學裏,又從上海帶到北京。這次,從北京帶回來了……不找到他妹妹,我就不回北京。”
吳振慶指著韓德寶說:“這事兒得他幫你。”
韓德寶問:“你有他家的地址嗎?”
王小嵩搖頭說:“他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他下鄉前父親去世了。他母親帶著他妹妹改嫁了。嫁給什麼人了,搬哪兒住去了,連他自己活著的時候也不知道。別人寫家信,他也寫,寫了卻不知往哪兒寄,都是寫給他妹妹林冬冬的,一共四十六封,都壓在他箱子裏。現在都一捆兒一捆兒保存在我這兒。”
韓德寶說:“這就有點兒難找了。我明天又出差。這樣吧,我一會兒給你寫個條兒,你先找我的一個同事,也是咱們兵團的,他肯定會幫你。”
“最後一件事。”王小嵩慢慢地說,“我得去看一眼郝梅的骨灰盒。”
吳振慶等麵麵相覷。
吳振慶問:“這麼多年了,你心裏還有她?”
王小嵩無言勝有言。
吳振慶又問:“那你畢業後為什麼要跟別人結婚呢?”
“我給她寫過二十幾封信,她隻回過我一封信,信上說,我在她心目中,隻能永遠是‘哥’……”
吳振慶說:“算了吧!她父母回老家定居去了,把她的骨灰盒也帶走了,你哪兒去看?”
徐克說:“就是。當年的感情,該淡化的,得淡化。該忘的,也得忘。”
王小嵩說:“後來我明白了,她可能是不願因她的戶口問題而拖累我。”
吳振慶說:“明白這一點就好,她那樣的姑娘,能做出拖累別人的決定麼?再說當年,誰又能想到有大返城這一天呢?”
王小嵩默默轉動酒杯,忽然一飲而盡。
像許多久別重逢的人們一樣,他們的話題總是圍繞著當年——好比幾隻在同一個窩裏親密相處過的兔子,長大後又聚在一起,都希望從對方身上嗅到熟悉的氣味兒。他們仿佛都覺得,他們的今天剛從昨天的蛋殼裏孵出來,值得自信的絨毛還沒晾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