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四
戚繼光來到杭州,在總督衙門門前下馬,把馬韁繩交給陳子平,向大廳走去。
離很遠,他就聽到胡宗憲在廳裏大聲發脾氣,吼聲震耳:他羅嘉賓算個什麼東西?誰給他這樣的權力?這是蒙蔽聖聽,這是欺君罔上!
一個陌生聲音在回答,這不關我的事,我隻是上傳下達而已。
恰這時,徐渭從廊下過,看見了戚繼光,他稍一停頓,快步進大堂去了。
胡宗憲仍在吼:能這樣對待功臣嗎?為抗倭,戚繼光一家兩人負傷,兩人被扣為人質,至今生死不明,打不下岑港,革職留任,有了岑港大捷,反倒真的革職,斥為平民,這太不公平了!這是哪家王法!
戚繼光怔住了,他顯然在與欽差理論。聽他的口氣,災難又在沒有先兆的情況下降臨在戚繼光頭上了。怎麼會這樣?打了勝仗,本期望能官複原職,卻不料,反倒削職為民了,這是為什麼?
他站在院裏進退不能,他已沒有勇氣邁進大堂,雙腿有如灌了鉛一樣沉重,他不知該如何是好。
聽欽差在說,這是皇上旨意,聖命難違呀!
胡宗憲說他馬上寫奏疏,煩請欽差幫他帶回京師。
心灰意冷的戚繼光一屁股坐到了台階上,淚水奪眶而出。
走進大堂的徐渭來到案前,對胡宗憲耳語幾句,胡宗憲一驚,吩咐道:快請他先到書房裏坐。
胡宗憲叫徐渭代他請欽差喝接風酒,他來到書房。隻見戚繼光目光呆滯地坐在椅子上,茶一口未動。
胡宗憲笑吟吟走近他,裝成什麼事也沒發生的樣子,說,是元敬啊,你又是來進《練兵議》的,我一猜便中。
木然的戚繼光竟未施禮,呆呆地坐著。
胡宗憲坐在他對麵,審視著他,你怎麼了?好像不高興?來,咱們認真討論一下你的《練兵議》,現在該是練兵時候了。
戚繼光苦笑,我這次革職,連戴罪辦倭四個字也沒有了吧?我一介平民,還練什麼兵?
根據徐渭的報告,胡宗憲雖懷疑戚繼光在大堂外聽到了他與欽差的爭吵,但無法確定,現在聽他這口氣,他是真的聽見了?
戚繼光點點頭。
既然捅開了,胡宗憲就無所顧忌了,他又變得憤憤不平了,豈有此理!氣死我了,這個羅嘉賓,我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對了,你與羅嘉賓有什麼過節嗎?
戚繼光與羅嘉賓會有什麼恩怨?他並不認識此人啊,甚至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還問胡宗憲,羅嘉賓他是幹什麼的?
胡宗憲說,是兵科給事中,你知道他上了一道什麼奏疏?就這五個字,就足以要你命。
戚繼光問哪五個字?
胡宗憲說,無功,且通番!
戚繼光大驚,說我通倭寇?
胡宗憲說,是呀!這不太荒唐了嗎?
戚繼光倒是一直懷疑內部有人“通倭”,沒想到,這帽子反扣到他頭上了,他成了“通倭分子”!這樣荒唐的構陷,居然被朝廷所采信,這不更荒唐嗎?
胡宗憲說,是呀,戚繼光通不通倭,我不知道,倒是那個姓羅的烏龜王八蛋知道?
戚繼光苦笑道,你也別為我生氣了,更別因為我惹火燒身,我很知足,我比起俞大猷來,已經幸運多了,至少沒被鎖拿進京、沒被流放邊關吧?
戚繼光想好了,他不會給誰添麻煩的,決定馬上收拾行李,回山東老家去。
說這話時,傷心的淚就在他眼圈裏打轉。
胡宗憲勸他不必傷心,他馬上寫奏疏為戚繼光辯誣,不行,他將親赴京師,他寧可摔了烏紗帽,也要為戚繼光翻過此案。
戚繼光相信這是他發自肺腑的話,絕不是應付俞大猷那種態度。他熱淚涔涔地一再稱謝……他忽然覺得什麼都沒意思了,天是那麼灰暗,官場是那麼齷齪……陶淵明的《歸去來辭》突然從心底跳出來,揮之不去。他覺得陶公從來沒這麼親近過。從前他是鄙視陶公的,因為他宣揚“避世”,不符合戚繼光的積極入世的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