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四(1 / 1)

第八十二章 四

戚繼光夜不能寐,劇咳不止。沈四維為他輕輕捶背。他吐了一口痰在手帕上,痰中有血。

沈四維嚇了一跳,嘴上卻說,可能是氣管震破了。

戚繼光苦笑,別瞞我了,我得的是肺癆。

沈四維不讓他瞎說。再說,肺病也能治呀。

戚繼光下地,站到窗前,但見月下花樹重重,明暗相間。他忽然說,你給我研墨。我得了一首詩。

沈四維拗不過,隻好研墨,擺好紙箋。

戚繼光從筆架上取下一支筆,寫下一首《病中吟》。

邊愁隱隱上顛毛,

肺病哪堪轉側勞?

唯有中庭一片月,

漫移花影護征袍。

待戚繼光擱筆,沈四維說,詩是好詩,隻是太淒涼灰頹了,沒了當年的銳氣。

戚繼光慨歎,時光會磨平一切棱角,談何銳氣!

這時,陳子平突然敲門進來,手裏拿著一封全白封套的信。

戚繼光悚然一驚:又、又是誰?我真怕見這種白信。

陳子平難過地垂下了頭,是首輔張居正先生。

戚繼光啊了一聲,登時暈了過去。沈四維和陳子平忙抬他上床,掐人中,好半天戚繼光才睜開眼。

他淚流滿麵地說,這真是天喪社稷呀!他才五十七歲呀,可惜了,真是晴天霹靂,他有天塌地陷的感覺。

沈四維大為不解,怎麼回事?不就是肚子痛嗎?怎麼才六七天,就突然不行了?這些太醫都是酒囊飯袋!

現在看來,那天他跟戚繼光說的都是讖語呀,冥冥中有上蒼讓他說出那些話。

沈四維問,張居正都說了什麼?

戚繼光說,一會兒說他的病不像太醫說的那麼簡單,一會兒又囑咐我,萬一他不在了,要我閃開……

閃開?這顯然在預測朝政啊,看來他有不祥預感哪。

戚繼光咳著叫人給他備吊孝喪服,他要連夜進京。

沈四維指著信勸阻。原來張居正兒子張敬修在報喪信中特別叮囑,說是張居正臨終前有話,絕不準戚繼光去吊喪,讓他從此深居簡出。

這當然也是“閃開”的含義,張居正不願牽連朋友。越是這樣,戚繼光越是難過。戚繼光大哭,居正先生啊,自己快死了,還在庇護別人……可我戚繼光不能不去吊喪,那我不是忘恩負義的小人了嗎?

說著又想掙紮下地。沈四維說,你病得這麼重,怎麼去?再說,張首輔留下遺言,不讓你拋頭露麵,必有道理,即使你不怕,你也得顧忌到人家呀!

戚繼光說,可我心上不安啊。

沈四維決定替戚繼光去吊祭,這不就兩全齊美了嗎?

以戚繼光眼下的懨懨病體,他真的無法承受旅途勞頓和巨大感傷。不得已而求其次,戚繼光隻好同意沈四維代他去吊唁,戚繼光下地,要寫祭文。

能預測未來吉凶的人未必能免災。張居正就是一個清醒的悲劇人物。

不出所料,隨著張居正的亡故,他生前的隱憂果然洶湧成災,政敵紛起,甚至誣指張居正圖謀不軌,最終皇上下旨,追奪其爵,抄沒家產,家人充軍,兒子張敬修被逼自殺。戚繼光果然受到株連,他沒能“閃開”。禦史竟無中生有說當年企圖行刺皇帝的“王大臣”,是張居正、馮保構陷高拱,而事件的主角王大臣是戚繼光部下,使他再次蒙受不白之冤。給事中張鼎思上疏彈劾戚繼光,說他“先在閩浙,戰多克捷,今薊鎮未效功能,乞改南,以便其材”。總算沒有殺頭、坐牢,而是調任廣東,離開最需要他的塞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