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說,戚繼光心裏如刀絞般難受,但他還是自欺欺人地說,白的黑不了,黑的白不了,時光會把我的人格漂洗清白。
沈四維長歎一聲,譚綸生前一點沒說錯,戚繼光真的不可救藥。她知道,戚繼光是在等朝廷的聖旨,河南道禦史傅光宅上疏有些日子了吧?好在還有一個明白人!他力薦戚繼光出任鎮守北疆大吏,戚繼光嘴上不說,她知道他一直在等、在盼。
戚繼光否認,說他沒等,也不抱幻想。
沈四維說,你還沒看開嗎?唐代詩人羅隱有兩句詩,說得最明白不過了。
戚繼光問是哪兩句?
沈四維便念了出來:“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戚繼光長歎一聲,是呀。我也想起了張居正說過的話。
沈四維問他什麼話?
戚繼光說,他張居正告訴過他,官位越高得罪人越多,日後不挖墳掘墓、鞭屍三百就萬幸了。
沈四維感慨萬分,真不幸讓他言中了。
想想張居正,戚繼光說自己這點挫折又算什麼?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古往今來平常事呀。
沈四維笑,終於揭了戚繼光老底,你別自己騙自己了,你一直在等,還想為國效力,你都等不及了,才派陳子平和戚嫻進京去打探消息。
被戳穿了的戚繼光隻得說,我的心事瞞不過你。你看我這樣子,還能征戰沙場嗎?
沈四維覺得自己的丈夫又可敬又可憐,隻得反過來安慰他說,怎麼不能,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呀。
得到愛妻的鼓勵,戚繼光躊躇滿誌地說,方才你是故意氣我,這句話才是你本心。還是你知我心。陳子平他們也該回來了?
一陣木樓梯響,二人回頭,果見戚嫻和陳子平征塵未洗,登樓而來。
戚繼光一雙滿懷希望的眼睛眼巴巴地看著他二人。
沈四維見他二人遲疑,就問,沒有準信?
戚嫻很氣憤,真不像話,還指望出山?哼,連上疏力薦哥哥的禦史傅光宅都獲罪了。
戚繼光木然。沈四維驚問,為什麼?
陳子平憤憤地說,不是賢相當國的時候了,傅光宅因為薦戚大人,被革職留任,罰俸三個月。
戚繼光雙目呆滯,什麼都沒說,他搖晃著站起來,憑欄遠眺一片紅光的大海,像是喃喃自語,你們看見了嗎?海上有馬、步、車兵在廝殺。
沈四維也湊過來,以為出現海市蜃樓了,可她怎麼看不見,黛色波濤上罩上沉沉暮靄。
戚繼光的確看見了,那也許是幻覺,他眼前的大海,幻化成一片浩瀚的大沙漠,千軍萬馬正在廝殺,而那在沙塵中時隱時現的大纛上,一個巨大的“戚”字格外醒目。
忽然,咕咚一聲,戚繼光兩眼一閉,口吐鮮血,翻倒在蓬萊閣中。
親人們叫著撲上去。戚繼光再也沒有醒來。
一顆璀璨的將星隕落了,這一天是萬曆十五年(1588)十二月十二日。一代偉大的民族英雄、傑出的軍事家懷著“壯誌未酬身先死”的遺憾,走完了他的六十個春秋。戚祚國進京為父請求恤典,居然不給,直到萬曆末年,才得諡號“武莊”,崇禎八年,才得在蓬萊建“表功祠”。
但浩蕩的大海、無垠的沙漠卻珍藏著他一生的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