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3)

畢竟是頭一次摸琴,加上小雅又在身邊看著,覃玉成有些緊張,手心的汗把撥子都濡濕了。幸好夜色朦朧,沒人看見他的表情,悄然拂來的涼風撫慰了他的心。他慢慢平安靜下來,按照師傅的指點撥動了琴弦。於是,他聽見此生撥出的第一個琴音錚然而鳴,像一隻活潑的小鳥振翮而起,帶著一道金色的弧線,直射入秋夜深處……當天深夜,覃玉成是把月琴放在被窩上抱著入睡的。

露台此後便成了覃玉成主要的練琴場所,隻要不下雨,他就會抱著月琴,拿條靠背椅,跑到露台上來。露台上有寬闊的夜空,有清爽的小風,四周還環繞著墨黑的屋頂和靜靜峙立的馬頭牆。他喜歡聽著自己撥出的琴音紛紛揚揚的灑落下去,給寂靜的院落平添一種生動與韻味。

就像教他識工尺譜一樣,南門秋隻點撥他幾回,就很少露麵了。俗話說,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師傅說,學藝一要領悟,二要刻苦。這些話覃玉成都記在心中。他坐在露台上,心不旁鶩,反複彈撥著那四根弦,奏著那幾個還不太準確的音。他不知枯燥,反覺饒有趣味。

讓他有所顧忌,又感到尷尬的是,南門小雅時常抱著一把月琴坐到他身邊來。小雅的月琴也彈得不錯,她是來充當臨時師傅的。可她讓他緊張,老是想到她是個女人。她身上的香甜氣息讓他有窒息之感。他怕在她麵前露拙丟醜,手指頭發僵,彈出的音愈發不準。他滿麵發燒,直恨自己不爭氣。小雅鼓起眼睛說:“你哪麼搞的?我一來就彈得差些了,是不是嫌我打擾你了?”他急忙搖頭,他哪裏敢嫌師傅的女兒呢?她來也是為了他呀。

小雅的耳朵尖,聽到有不準的音,就告訴他手指沒到位,就會搬動他的指頭,要他反複地練。他隻能乖乖地聽從她的使喚。時間一長,他心裏安靜了,也忘了小雅是個女人了。彈了幾晚後,小雅幹脆拿來一個唱本,教他彈裏麵的一首《雙飛燕》,小雅彈一句,他再跟著彈一句。反複多次之後,他居然就彈得順暢起來,像那麼回事了。小雅好像成了一個領路人,走幾步就等他一下,他呢就趕緊踩著她的腳印跟上去。慢慢慢慢地,他就跟著她走到一個新的境界裏去了。

這天傍晚兩人正在月光下彈著,師兄季惟仁來了。季惟仁早已出師,在河沿街的永昌炭行裏過稱兼管賬目,很忙,除了跟師傅外出彈月琴,平常極少在南門坊出現。季惟仁登上露台對覃玉成說:“師弟,不要彈師傅沒教的曲子。路要一步一步走,路都不會走就想跑步,是不行的,是會跌跤子的。”覃玉成紅了臉,嗯了一聲。季惟仁又說:“要是師傅聽見了,會不高興的。我們做徒弟的,要恪守自己的本分,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師弟你說是不是?”覃玉成心裏慚愧,又嗯了一聲。南門小雅在一邊不高興了,說:“你就不要再擺師兄的派頭了,不怪玉成,是我要他彈的,爹要怪罪下來,拿我是問便是。”季惟仁笑道:“既然是你叫他彈的,那就沒事了,誰不知師傅見你就讓三分呢?我不過是為師弟好,要想把月琴彈好,先要把底子打紮實。”小雅抓起胸前的長辮子往後一甩,說:“好好,還是你想得周到,既然你是師兄,就你來教教他吧。”說著就將自己的月琴往季惟仁手中一塞,轉身就下樓去了。

季惟仁微微一笑,就坐下,當仁不讓地教起覃玉成來。他抱住月琴,眼睛微閉,凝神默想片刻,然後不無炫耀地彈了一曲。他邊彈邊甩著頭,抖動著肩,隨心所欲地將無數的樂音撥了出來,宛若隨手抓了把豆子漫天拋撒,一片美妙的丁丁冬冬聲不絕於耳,把個覃玉成羨慕得眼珠子幾乎都掉出來。季惟仁告訴他,演奏月琴有彈、撥、撮、滾、按、顫、滑、吟、刮等多種技巧,並且一一演示給他看。季惟仁又說,唱月琴不光要彈好月琴,還要會唱,生、旦、淨、末、醜都要拿得下,所以嗬,你學藝的路還長著呢。你知道屋簷下麵的石板上那些小圓洞是哪麼來的嗎?是屋簷水滴出來的,天長日久,水滴石穿,要有這樣的恒心來磨練,演藝功夫才能達到師傅那樣的境界。

覃玉成看得入神,聽得著迷,隻知一個勁點頭,雙手抱著月琴忘了動彈。

夜色深沉,萬籟俱寂,時間已經很晚,季惟仁停止了他的傳授。他欲下露台,忽然拿過覃玉成手中的月琴端詳了一遍,沉吟片刻,才說:“師弟,看來師傅格外看重於你呢。你看這弦軸的擰頭,鑲的象牙呢,這是師傅最喜歡的琴,他都沒讓我摸過,卻給你用了。所以嗬,你千萬不可辜負師傅的一片苦心。”覃玉成嗯一聲,慎重其事地點頭。季惟仁說:“以後你不要在露台上練了,天氣冷了,人一練琴就渾然不覺,寒氣會傷身的。”覃玉成忙謝謝師兄的關心。季惟仁卻說: “我不單是關心你,還關心小雅。你一在這練琴,她就會陪著你,她的身子那麼瘦弱,抵擋不住寒意的。小雅是個可憐的人呢……”覃玉成好奇地問:“她哪麼可憐?”季惟仁嚴肅地道:“你不曉得就莫問。我們都是她的師哥,要愛護她,以後事事處處,都要替她著想,替師傅分憂。”

覃玉成說了一聲好,便送師兄下了露台,穿過回廊,來到前院。出門之前,季惟仁回頭又交待說:“哦,你以後在自己房裏練琴,不要讓小雅去,那樣不好的。” 他不太懂師兄的意思:“為什麼?” 季惟仁說:“聖人說過,男女授受不親。孤男寡女的在一起不好,別人會說閑話的。小雅還不太懂事,又有點任性,我們做師哥的要想得周到一點。”覃玉成點頭:“師兄放心,你的話我記住了。”

覃玉成把師兄送到門外,看著他的影子一晃一晃地飄入街頭的黑暗之中。這個時候,他才想起,師兄身上有一股幹燥的木炭味,有點嗆鼻子。

翌日晚上,覃玉成就真的不上露台了,他在自己的房間裏,把月琴彈得丁冬響。由於他關死了門窗,那些琴音就像一群急著出去玩耍的孩子在房間裏活蹦亂跳,不時地彈落到他的腦殼和後背上。他才彈了一會,小雅就在外麵敲門,脆聲叫著:“玉成哥,開開門啊,我要進來!”

“我不能開。”他說,“聖人說過,男女授受不親。孤男寡女的在一起不好,別人會說閑話的。”

“誰告訴你的?”

“是……沒人告訴我,我是你的師哥,我要想得周到一點。”

“你周到個鬼!昨晚男女授受都還親,今朝男女授受就不能親了?玉成哥,我成天關在院子裏不準出門,嘴巴都閉臭,好不容易多了個講話的,你卻把我關在門外。你就這麼狠心啊?”

“不是我狠心,這是我練琴,不是我講話的時候。”

“哼,不是我幫你,你學得這樣快?”

“我曉得,我謝謝你,可是……”

“我不要你的可是,我不許你可是,我要進來!”

“不行,我答應過了的,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我曉得你答應哪個了,你這個死心眼!我不管,你不開門我就要踢了,踢爛門了你可要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