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 3)

覃玉成有點透不過氣,感到自己被馮老七的白話掩埋了。馮老七抽著煙,湊近覃玉成說:“你師傅心裏有兩個結,這兩個結不解開,他是沒心思做生意的。一個結是治好青蓮的病,另一個結是給小雅找個如意郎君。唉,心病難醫。青蓮隻怕是治不好了……”

“那就早點給小雅找如意郎君罷。”

馮老七搖搖頭:“你以為這是別人請你唱月琴嗬,送個請帖就可以上門了?一般的人,你師傅放不得心呢。”

“我看師兄就不錯嗬,他好像蠻喜歡小雅。”

“季惟仁人才是還不錯,也還精明,不過我曉得你師傅喜歡哪樣的人……可惜你已經成親了,唉。”馮老七說。

聽了這話,覃玉成不知說什麼好,於是就沉默了。

晴朗的午後,迎著河風帶來的溫暖的水腥味,覃玉成跑到沿河街永昌炭行去了。夥計們正在出炭,裝的裝筐,過的過稱,忙得不亦樂乎。師兄季惟仁手持毛筆伏在櫃台上,夥計大聲報一個數字,他就高聲重複一句,把那個數記在賬本裏。陽光斜照進門內,細密的木炭粉末在空氣中飛舞,嗆人得很。覃玉成在門外看了一會,等到師兄手頭停下來,才打了一聲招呼。季惟仁解下腰間的圍裙抽打了一番身上的灰塵,又把一條凳子抹幹淨,才讓他進去坐。兩人寒喧了幾句,季惟仁問:“哪陣風把師弟吹來的?”

覃玉成說:“師傅痰裏有血呢。”

“我曉得,師傅身體不好。”

“師傅心裏有個結,身體哪裏好得了。”

“什麼結?”

“你會幫師傅解開這個結麼?”

“師弟你到底想說什麼?爽快點。”

“我們做徒弟的應當幫師傅分憂,幫他解開這個結是麼?”

“當然,你說,到底是個什麼結?”

“師傅想給小雅找個如意郎君。”

“噢,你說這個嗬,”季惟仁舔舔幹裂的嘴唇,“這個結天下的父母都有的。”

“你可以幫師傅解了這個結嘛,你不是喜歡小雅麼?”

“誰要你來說這個的?”季惟仁詫異地盯著他。

“沒誰,我自己來的。”覃玉成說。

季惟仁不言語了,翻了一陣賬本,又拿起毛筆在一張草紙上寫著。覃玉成偏頭一看,都是寫的小雅兩個字,就說:“你何不找個媒人合合八字?”

“你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有那麼簡單?我不曉得師傅是哪麼想的,更不曉得小雅是不是情願。人都有一張臉,我要是碰塌了鼻子,以後還怎麼相處?”季惟仁慢慢吞吞地說。

“要不,我幫你到小雅那探探口風?”

“那可是你自己去,不是我要你去的啊。”

“行啊。”覃玉成轉背就出了門,走了老遠還覺得鼻子怪癢的,粘了許多木炭粉呢,便由著性子打了個響亮的噴嚏。他急匆匆地側著身子從人群中穿過,好多眼睛落到他身上,似乎都曉得他在辦一件重要的事。他興奮地跳入南門坊的石門檻,踅到後院,就見小雅坐在露台上繡花。他把月琴抱出來,慢慢地沿著樓廊往露台走去。小雅隻顧飛針走線,嘴裏哼著曲子。他到了她身邊了她還埋著頭。她圓圓的小額頭被陽光鍍亮了,太陽穴的皮膚下麵,淺藍色的血管微微地跳動著。她手中的繃子上已經繡出了一朵鮮紅的芍藥花。

他的影子移到繃子上時,她抬頭嘀咕一句:“新鮮!”

“什麼意思?”他嗓子眼發緊。

“你不是蠻怕我,平時都躲我的麼?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公雞下了蛋了?石頭會唱歌了?插在沙灘上的木棒棒也開出花來了?”

“我、我有一句曲子彈不來呢。”他窘紅了臉。

“你也有向我請教的時候啊?哪一句,彈給我聽聽。”

他掌琴欲彈,撥子都觸到了琴弦,卻想不起該彈哪一句,心中一急,腦殼就大了:“我……其實不是請教,是來說話的。”

“那你就直說嘛,繞什麼彎子!”小雅放下手中的活盯著他。

“我師傅,就是你爹……”

“沒錯,我爹就是你師傅。”

“師傅心裏有個結解不開,急得他痰裏頭都有血絲了呢。”

“你哪麼曉得?”

“我是他徒弟,當然曉得。我還曉得你就是師傅心裏的結,你找不到如意郎君,師傅的結就解不開,心裏就不舒服,日子就過不好。”

“莫不是你想解這個結?”

“我想替師兄探探你的口風……”

“哼,你一個把新娘子都丟在屋不管,跑出來學月琴的人,難道還想當紅娘做媒人吃豬耳朵?”小雅一撇嘴,又埋頭繡起花來。

“我是你師哥,當然要替師傅想,替你想啊。”

“替你自己想,好好練唱月琴吧,莫把心思用錯了地方。我爹講過,門外頭的男人壞得狠,我到哪找如意郎君啊?”

“師兄也是門裏頭的人啊。”

“他呀,出了師就一半門裏一半門外了。不過,我的口風也不會透給你嗬,他自己為什麼不來問我?不認得我麼?”

“噢,我曉得你的意思了。”

覃玉成月琴都沒顧得放下,一路飛奔又去了永昌炭行,氣喘籲籲地告訴季惟仁:小雅要你自己去問她呢,看來這事十有八九能成!季惟仁興奮得很,喜得嘴巴一咧,露出一嘴白牙。他特地送給覃玉成一包冰糖,還要留他吃飯喝酒,但覃玉成謝絕了。沒跟師傅和馮老七打招呼,他是不敢隨便到外麵吃的。

晚上,覃玉成正幫著馮老七打烊,看到師兄進門來,便衝他笑了笑。季惟仁穿著嶄新的藍色士林布長衫,像一片謙恭的雲,無聲無息地飄浮到小雅房間去了。覃玉成在南門坊門口看風景,等季惟仁出來時,輕聲問,哪麼樣了?季惟仁模棱兩可地說,還好。他便伸手在師兄肩膀上一拍,那你幾時請我喝喜酒啊?季惟仁一臉肅然,你莫亂講,八字還沒一撇的事,師傅聽見了會怪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