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個地方還是自己的家麼?
覃玉成跨進堂屋門時家人都圍坐在餐桌旁,油燈映照著他們憂慮的臉。都還沒端碗,看來還在等他。他一出現,他們的臉就驟然生動起來。梅香移了身子給他讓座。他迅速地瞟一眼梅香的肚子,默默地坐下了。覃陳氏忙不迭給他盛飯:“總算回來了!等你等得飯菜都要涼了呢!”梅香悉心地剝了一隻地菜煮的雞蛋,放到他的碗裏。他埋頭扒飯,眼角餘光瞟見爹臉上的眉毛眼睛都擠在一塊。
飯菜很香,但他嚼來如同木渣。
覃有道吃了兩碗飯,放下筷子,慎重地咳嗽了兩聲,覃玉成便曉得,爹要訓話了,耳朵根就不由自主地硬了起來。
“人家跟你打喜,哪麼要跟人家打架?”
“討嫌。”他頭也不抬。
“你有喜事,人家喜歡你,跟你湊熱鬧,才給你打喜。你倒好,跟人家生氣動怒,伸手打人!鎮裏人會講我覃家沒家教,不識抬舉!你哪麼長不大呢?”
“我有喜事嗎?我自己都不曉得。”他瞟梅香一眼。
“人家給你打喜了不就曉得了?這次要你回來,就是要告訴你,梅香有了喜,我覃家有了後!你要當爹了,當爹要有個當爹的相,不能當甩手相公,一年四季抱著那個耍把戲彈,你那不是正經手藝,養不了家也糊不了口。你不是嘴上沒毛的年紀了,該收心了。明天回蓮城跟你師傅辭個行,把鋪蓋帶回來。爹老了,一方晴需要你回來撐麵門。”覃有道說。
“哪個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也是梅香的意思。你嗬,對家裏有梅香一半上心就好了!她又勤快,又點子多,一方晴有今天的起色,完全是搭幫她了。我就你這麼個好耍的兒,卻討了個能幹的媳婦,也算是老天照應。你要跟她學著點,莫胯裏白長了個把,一個男人還不如一個堂客有用!”
他嘴角一撇,溜出一句話:“我是沒她有用,沒我她也懷毛毛。”
“你什麼意思?”覃有道眼睛鼓起如銅鈴。
“我的意思很清楚啊,沒得我她也可以把一方晴撐起來的,就像沒我她也可以懷毛毛一樣。”
“混帳!再胡說老子捧你!”覃有道霍地站起,逼向覃玉成。
梅香急忙插到兩人中間:“爹您莫生氣,玉成是剛剛和別人打了架,心裏不舒服呢,您老莫見怪,有什麼話我來跟他說。”
梅香抓住覃玉成的手腕往後拉,覃玉成強著不肯後退。梅香猛地加大了力度,竟一把將他拉了個踉蹌。她仍不鬆手,把他一直拖到臥室裏,往床上一推。他重重地坐在床沿上。梅香出去了,接著又回來了,關上房門,將一個東西往覃玉成手中一塞,撲通一聲跪在了床前。覃玉成把那東西舉到眼前一看,是爹的鐵尺。梅香毛茸茸的腦殼湊在他麵前,她的頭發散發著一股熱烘烘的炒米香味。
“打吧,你往死裏打,隻要你心裏舒服些。”她說。
“為什麼?”
“你我心裏都曉得為什麼。”
他不吱聲,舉起鐵尺在空中劈著,空氣劃得呼呼作響。
“那天夜裏,本來是為你留的門,不料被人鑽了空子……”
“我不聽。”
“不能全怪我,一丘田荒著,你不耕別人就會來耕……”
“我講了我不聽!”
“你不想曉得那個人是誰?”
“不想。”
“那,你想拿我如何辦?要麼,你現在往死裏打我一餐,再交給祠堂處置;要麼,你顧全覃家的名聲,打我出氣之後,叫我娘家來接人,不張不揚地休了我。反正,你先打了我再說吧。”
他揚了揚鐵尺,但沒往她身上抽,而是扔到了地上。他很厭惡這個東西,從小到大,他嚐夠了它的滋味。
“今夜你不打我,就是你寬容了我,以後就不許再打我,也不許再提此事!”梅香揚起臉,一對眼珠在灰暗之中灼灼閃光。
“那你也再不許叫我回來。”他開出了條件。
“行,腳長在你身上,你不回我也沒辦法,隻是爹媽那裏你自己去作交待。”
“那不用你管。”
他兩腿一翹,鞋也不脫就躺到了床上。他望著黑糊糊的帳頂。梅香悄悄出了一口長氣,慢慢地站起,揉了揉跪疼的膝蓋,幫他脫了鞋,蓋上被子。接著又搓了毛巾來替他揩臉。他一動不動,由著她搬弄。他聽到樓上有老鼠廝咬,黑夜深處狗在吠叫,顯得很淒清。但是,後院一丁點聲音都沒有,整個就像一口枯幹了的古井,它的寂靜是那樣深不可測。
他不知傾聽了多久,意識才慢慢地模糊。他隱隱地感到梅香躺在了身旁,並且抓住了他的一隻手。他打個冷顫,隨即掙開她的手,翻身背對著她。他徐徐地往迷茫虛空的夢境墜落,墜落的過程中,他依稀聽到一個悲傷的聲音說:“冤家,我恨你……”
回蓮城時覃玉成背著一個藍皮包袱,裏麵是他換季的單衣,臨出門時梅香又往裏麵塞了一雙布鞋。這個包袱顯現了他的意圖。爹的臉一下就青了:“你還不打算回來?”
“你要告訴我那個人是誰我就回來。”
覃玉成不容爹表態,就提起了那個人。
那個人是他七歲時遇上的。那是個女人,確切地說,是個女叫化子。他是在街上碰到女叫化子的,女叫化子對他親熱得不得了,把討來的糖嗬油糕嗬給他吃,還唱歌給他聽。街上人都說他和女叫化子長得很像。那天他把女叫化子帶回家,女叫化子太邋遢了,想叫娘給她洗個臉。哪知娘一見她就嚇得手中的筲箕都掉到了地上。娘嚴厲地斥責他多事,不準女叫化進門,打發給她兩升米,就把她關到了門外。一連幾天,一方晴的大門緊閉,連生意都不做了。女叫化子在鎮子裏遊蕩了好幾天,有兩個晚上她就睡在門外的屋簷下。直到她消失,一方晴才開門納客。後來有一天,河裏漲水了,覃玉成跟著爹到河邊看水,突然發現女叫化子趴在河邊的一棵樹上。洪水淹沒了樹的下半截,越漲越高,眼看就浸到女叫化子的腳了。爹和鄰居們都大聲呼叫,要她趕緊下樹來。女叫化子固執地不肯下,指著爹說,讓你家伢兒跟我耍我就下來!爹哪裏肯答應,扯著他轉身就走了。半路上他掙脫了爹的拉扯,放肆往河邊跑。等他跑到水邊,女叫化子已不見人影。旁人告訴他,他們剛走不久大水就淹到了女叫化子的腰,一個浪頭打來,女叫化子大叫了一聲他的名字,就不見了。他回到家,就不停地問爹,那個女叫化淹死了呢,還是遊到蓮城去了?她為什麼叫我的名字?她是哪個呢?爹悶頭不語。他再問,爹就叫他吃栗弓,敲得他的腦殼崩崩響。但這個問題沒有被爹的栗弓敲掉,年複一年,它一直懸掛在他的心裏。爹娘越是諱莫如深,他越想知道底細。其實,隨著年齡長大他已感覺摸得到那個底細了,隻是尚未得到爹媽的證實而已。
“哪天告訴我那個人是誰,我就哪天回來。”
他再一次重申道。他的話讓爹娘麵麵相覷,啞口無言。他曉得爹不敢告訴他的,至少不會親口告訴他,所以他在蓮城待的日子還長著呢。他原本就不想回家,事到如今,他就更不想在家待了。
他毫無顧忌地轉身離開了。他沒有直接從大門走,而是先去了後院,一腳踢開了林呈祥住房間的門。房裏亂七八糟,床上的席子已經卷起,厚厚的鋪草顯出一個人形的淺坑。他解開褲頭,往那個人形淺坑裏酣暢淋漓地嗤了一泡尿,然後長歎了一聲,鬱積心頭的怨憤似乎隨著這泡尿和這聲歎息一泄而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