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鬱青七歲那年,打他記事起就一直空著的西樓201終於搬來了一戶人家。
他始終都記得那一天。
許多年後,丁鬱青想,這也許是因為他的童年太過平靜,所以一點兒變化都足夠成為一個記憶點。可話又說回來,怎麼能忘呢,畢竟那是他這輩子頭一回見著傅潤生。
那天是個禮拜六,外頭一早上就熱熱鬧鬧。他姐丁鬱芬跑到窗邊,一邊編辮子,一邊看熱鬧,驚詫於保衛科的劉歪嘴居然在幫忙搬家的人堆裏。
母親周蕙糾正說要叫劉幹事,並把巴掌拍在小兒子丁鬱青的屁股上,勒令他快點兒起床,去排隊買豬肉,豆腐,熟牛肚和大白梨。因為大兒子丁鬱桓今天要回來。
周蕙打人一點兒都不疼,所以鬱青隻是翻了個身,還伸手摟住了母親的腰。他最擅長的就是撒嬌,這招對母親百試百靈。
奶奶李淑敏在外頭聽見動靜,也讓兒媳婦不要打她孫子。小孩子貪睡,再正常不過了。
周蕙說孩子不能慣著。當然她也就是嘴上說說。
孫女要排練,兒媳婦要上班,老太太給她們都裝好飯盒,然後帶著小挎包出門,找她的老姐妹去做針線活兒了。
鬱芬梳好頭發,把兩條烏黑的大辮子甩在腦袋後頭,背上小提琴盒走了。
周蕙把肉票和錢壓在小兒子床頭的台曆下,出了門。鬱青聽見她在外麵說道:“我走了啊,你看著點兒豆豆。”
豆豆是丁鬱青的小名,那話當然不是對鬱青說的。
家裏片刻間就安靜下來。鬱青在床上又滾了幾滾,終於完全醒了。他爬下床,去洗漱吃早飯。小客廳的櫃子上擺著他爹丁康的黑白照片,照片前的盤子上堆了好幾個奶奶早上新蒸的大包子。
丁康是個漂亮人,五官端正,鼻梁高挺,有會笑的大眼睛和一腦袋羊毛卷兒。廠裏的老人兒都說豆豆和小時候的丁康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這讓鬱青看著那張照片,心裏覺得很親近。雖然他還沒出生的時候,丁康就因公去世了。
黑白照片兒裏的丁康笑眯眯地看著小兒子。鬱青也很不客氣地從丁康照片前的盤子裏拿了個包子吃。包子還是熱的呢,隻可惜肉少菜多,不夠香。
不過大哥晚上回來,就有好吃的了。鬱青高高興興地啃了兩個大包子,又把鍋裏剩的苞米麵兒粥喝光,拿著糧票和錢出了門。
小白樓,丁香院兒,隨便怎麼叫吧,反正左近都知道這個地方。院子四四方方,是由兩棟緊連在一起的三層洋樓和橫豎兩排規整的小平房圍成的,大院兒中央幹幹淨淨,有一方石桌,一處石頭花架,周圍栽了好些丁香樹。
那時候不像如今。平房和大雜院兒遍地都是,小白樓這樣的院子卻是很少見的。據說西樓從前是僑民俱樂部,北樓是使館家屬樓。不過眼下大部分住戶都是176廠的高級職工,還有少部分是市裏這個局那個委的領導。
李淑敏退休前是176廠的會計師,周蕙是176廠醫院的婦產科大夫,本來沒有這個住房指標。鬱青出生前,丁康殉職,廠裏好心的領導照顧她們婆媳,特批了北樓二層的這套房子。這裏可比原先江北的職工區條件要好太多了——樓房,集中供暖,不用燒煤,家家都有獨立的衛生間和廚房。
美中不足,就是離廠區太遠,坐通勤車過江上下班,來回要將近三個小時。幸而隻有周蕙一個人要在兩岸間奔波。老太太已經退休了,被返聘到街道的福利廠管賬目。廠子很小,活兒也輕省,一個禮拜隻上兩三個半天班,能有時間照顧家裏的孩子們。孩子們懂事都挺早,需要她操的心不多。
鬱青出門的時候,看見劉歪嘴正在和一個身姿窈窕的女人說話。陽春三月,地上還有積雪,那女人穿一件白色的毛料大衣,長長的波浪卷發順著肩垂到胸前,讓人想起掛曆上的女明星。劉歪嘴的眼睛不知道怎麼回事,老是往人家胸口溜。
四個工人正把一台包裹得很嚴實的大件往院子裏抬。東西似乎很沉,料峭的風裏,每個人臉上都是汗水。
女人往邊上退了一步,沒說話。她無疑生得很美,薄薄的唇兩端尖尖,向上翹著。可不知道怎麼回事,鬱青覺得她根本就沒笑。
劉歪嘴吆喝著讓工人小心一點兒,磕了碰了賠不起之類的話,活像電影裏惡霸老爺身邊的壞心眼兒管家。
仿佛要回應他的話。一個工人腳下不穩,東西差點兒砸下來。劉歪嘴慌忙上前扶人,總算是把隊伍穩住了。這下不敢再指手畫腳,自己也上前去幫忙抬東西了。
搬家又沒什麼好看的。鬱青惦記著買東西,匆匆往外走,卻在出院的拐角冷不丁被個蹲在地上的男孩兒絆了一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