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簡直的想不透的一點——那簡直是神妙——是怎麼的她就會猜中富珠兒的心,猜得這準這飛快。因為她從不疑問她猜的對,可是她有什麼憑據呢,比沒有還沒有。
“我想這在女人間是很——很少有的。男人更不用提了,”
培達心裏想。“可是回頭我到客廳去倒咖啡的時候也許她會‘給我’一點消息。”
這話怎麼講她也不知道,以後便怎麼樣她也不能想象。
她一頭想著,一麵見她自己笑著說著話。她因為要笑所以得講話。
“我不打哈哈,怎麼著。”
但是當她注意到費司老是拿什麼東西往她的緊身裏塞似的,那怪脾氣——倒像是她那兒也有一個藏幹果的小皮袋——培達急得把手指甲在她的手背上直搗單怕撐不住笑太過分了。
好容易飯席散了。“來看我的新咖啡爐子。”培達說。
“我們也就每兩星期換一架新的,”哈雷說。這回費司挽了她的臂膀;富小姐低下了頭,在後麵跟著。
客廳裏的火已經翳成了一個紅的跳光的“小鳳凰的巢”,費司說。
“等會兒再開燈。就這光可愛。”她又在爐火前蹲了下去。
“她總是冷的……當然是為沒有穿她那件小紅法蘭絨衫子,”培達想。
正那時候富小姐“給消息”了。
“你們有園嗎?”那冷冷的帶睡意的聲音說。
這來太美了,培達隻能順著她的意思。她走過一邊去,拉開了窗幔,打開了長窗。
“這不是,”她喘著氣。
這來她們倆站在一起看著那棵瘦小的滿花的樹。園裏雖是靜定,那樹看得,像一枝蠟的焰頭,在透亮的空氣裏直往上挺,走著上去,跳動看,愈長愈高了似的衝她們這瞅著——差點兒碰著那圓的銀色的月的圓邊兒了。
她們倆在那兒站了有多久,就比是在那天光的圈子裏躺著,彼此間完全相知,同是另一個世界的人,正不知怎麼好,兩人心口裏全叫這幸福的寶貝給燒得亮亮的,朵朵的銀光從她們的發上手上直往下掉?
永遠這——在一刹那間?富小姐她不是低聲在說:“是的。就是那個。”還是培達的夢想?
燈光燃上了,費司調著咖啡,哈雷說:“我的好那德太太,我們孩子的事情不用問我。我從來不見她的。要我對她發生興趣,總得等她有了愛人以後吧。”麥格把他的單眼解放了一忽兒又把那玻璃片給蓋上了,安迪華倫喝了他的咖啡放下杯子去臉上滿罩著憂傷像是喝醉了酒看見了蜘蛛似的。
“我的意思是要給年輕人們一個機會。我相信倫敦市上多的是真頭等沒寫起的劇本。我要對他們說的話是:‘戲場現成在這兒。幹你們的。’”
“親愛的,你知道我要去替耐登家給布置一間屋子。喔,我多麼想來一個‘煎魚’主意試試,拿椅子的後背全給做成煎盤形,幔子上滿給來上一條條的灼白薯的繡花。”
“現在我們的年輕的寫東西人的一個毛病是他們還嫌太浪漫。你要到大洋裏去你就得抵拚暈船要吐盆。那也成,為什麼他們就沒有吐盆的勇氣?”
“那首駭人的詩講一個女孩子叫一個沒有鼻子的討飯在一個小——小林子裏毀了……”
富小姐在一張最矮最深的椅子上沉了下去,哈雷遞煙卷兒轉過來。
看他那站在她麵前手搖著銀盒子快聲的說:“埃及?土耳其?浮及尼亞?全混著”的神氣,培達就明白她不懂招他煩;他簡直的不喜歡她,他又從富小姐的回話:“不,多謝,我不吸煙。”認定她也覺著了並且心裏難受。
“喔,哈雷,不要厭煩她。你對她滿不公平。她是太——太有意思了。再說她是我喜歡的人,你先就不能這冷勁兒的對她。回頭我們上了床等我來告訴你今晚的情形。她跟我彼此靈通的那一點子。”
就衝這末了的幾句話突然間有一點子古怪的,嚇得人的什麼直透過培達的腦筋。這點子瞎眼的帶笑容的什麼低低的對她說:“一忽兒客就散了。一忽兒屋子就靜——靜靜的。燈全關上了。就剩你與他兩口子一起在黑屋子裏——那暖烘烘的床……”她從坐椅裏跳了起來跑到琴那邊去了。
“沒有人彈琴多可惜呀!”她叫著。又“多可惜沒有人彈”。
在她一輩子她第一次覺著她“要”她丈夫。
喔,她是愛他——當然了她別的那一件事不愛著他,可是就差“這一來”。她也明白,當然,比方說吧,他同她是兩樣的。他們研究這問題也不止一回了。她最初發見她自己這樣的冷,她也很發愁,但過了一時也就慣了,沒有什麼交關似的。他們彼此間什麼話都撐開了說——多好的一對。那就是新派人的好處。
可是這忽兒——這火熱的!火熱的!單這字就叫她火熱的身體發痛。難道這就是方才心裏說不出的快活的結果?可是那就那就——
“親愛的,”腦門那德太太說:“你知道我們的可憐。我們少不了做時間跟車的奴隸。我們住在西北城。今晚真可樂。”
“我陪著你到外廳去,”培達說,“我愛你們躺著。可是你們不能誤了末一次的車。那真是膩煩了不是?”
“來一杯威士克,那德,先不要走,”哈雷在叫。
“不,謝謝了,老朋友。”
培達真感謝他沒有躺下來,在她的握手裏表示了。
“好睡,再會了,”她從最高那石級上叫著,心裏覺著這一個她跟他們從此再會了。
她回進客廳的時候別處也已經在動了。
“……那末你可以乘我的車走。”
“那太好了,省得我單身坐車再來冒險,方才來時候已經上了當。”
“路底就有車。走不到幾步路。”
“那合式。我穿外套去。”
富小姐向外廳走著,培達正想跟,哈雷幾乎擠著走上她前。
“我來幫你忙。”
培達知道他懊悔方才的傲慢了——她由他去他多像個孩子,有地方——就這任性的——就這——簡單的。
火跟前就剩了安迪跟她。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見過畢爾克士的新詩叫做‘公司菜’,”安迪軟軟的說。“那詩太好了。在最新出的一本詩選裏。你有那本子沒有?我一定得指給你看。第一行就是不可思議的美:‘為什麼那總得是番茄湯?’”
“有的”,培達說。她站起來不出聲息的走到那正對客廳門那一張桌子邊去,安迪也不出聲息的跟著她,她撿著了那本小冊子,遞給了他:他們一點沒有出聲。
他仰起頭來的當兒她轉過她的頭去正對著外廳。她看見……哈雷拿著富小姐的外套,富小姐背著他,低著頭。他拿手裏的外套一扔,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強烈的轉過她來向著她。他的口裏說:“我愛你!”富小姐拿她月光似的手指放在他的臉上,笑了笑她那帶睡態的笑。哈雷的鼻孔跳動著;他扭著他的嘴唇,怪醜相的口裏低低的說:“明天。”接著富小姐揚著她的眼皮說:“好。”
“在這兒了,”安迪說。“為什麼那總得是番茄湯,這意思真是對,深刻極了,你覺不覺得?番茄湯!永遠是那番茄湯。”
“你要的話,”哈雷的聲音很響亮的在外廳說:“我可以打電話叫車到門口來。”
“喔不。用不著。”富小姐,她走上來拿她的瘦長手指給培達抓一抓。
“再會,真多謝你。”
“再會,”培達說。
富小姐握著她的手較久一點。
“你那棵可愛的梨花樹!”她吞吐的說。
她走了,後麵跟著安迪,像那黑貓跟著灰貓。
“我來上店板。”哈雷說,過分的冷,過分的鎮定。
“你那棵可愛的梨花樹——梨花樹——梨花樹!”
培達簡直的跑了到那長窗子一邊去。
“喔,這來下文是什麼呢?”她叫著。
但那梨花樹還是照樣可愛,原先一樣的滿開著花,一樣的靜定。